秋雨连绵，敲打着乾清宫琉璃瓦的声响，仿佛永无止境。青瑶蜷缩在床榻上，怀抱着那本无名旧书、星象图以及那冰凉的“千年石乳”小瓶，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最后一根浮木，睁着眼直到天色微明。体内“焚心”之毒的余烬仍在经脉中隐隐作痛，与紫髓、寒石残留的冰寒之气交织，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酸麻与虚弱。但比身体更疲惫的，是那被各方势力反复撕扯、几乎要崩断的神经。
皇后的警告言犹在耳，陆离的杀意如芒在背，皇帝的审视深不见底，还有那玄衣男子莫测的窥探……她已无路可退，唯有向前，在那看似唯一的生路上，赌上一切。
晨起，她强撑着梳洗，刻意用脂粉掩盖了眼底浓重的青黑和过于苍白的脸色，却掩不住那份由内而外透出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脆弱与决绝。她将那张反复修改、临摹了无数遍的星象地脉图小心折好，藏于袖中最隐秘的夹层，又将那小黑瓶贴身放稳。今日，她必须找到一个机会，将这张图，“意外”地呈到御前。
二
文书房的气氛比往日更加沉闷。连绵的阴雨让殿内光线昏暗，不得不早早点燃了烛火。张公公的脸色似乎也比平时更显阴郁，来回巡视的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青瑶敏锐地察觉到，今日送来的文书中，夹杂了几份关于北疆军情和粮草转运的加急邸报，虽然她无权翻阅具体内容，但那紧张的气氛已然弥漫开来。
她如同往常一样，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小案前，开始整理那些似乎永远也整理不完的舆图册页。但她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些枯燥的线条和地名上。她在等待，等待一个合适的、不会显得过于刻意的时机。
机会在午后悄然降临。张公公被临时唤去乾清宫正殿回话，殿内只剩下她和另外两名埋头工作的老太监。窗外雨声渐沥，殿内烛火摇曳，正是人心最容易松懈之时。
青瑶看似专注于面前一幅残破的边境关隘详图，手中蘸饱了朱砂的笔却“不经意”地一颤，一滴浓稠的红色恰好滴落在那张她早已准备好、放在一旁用作衬纸的星象地脉图上！
“哎呀！”她低呼一声，连忙放下笔，手忙脚乱地去擦拭。然而越是擦拭，那朱砂印记便晕染得越大，很快便将图上那片代表北疆极北“永冻荒原”区域的、她精心描绘的星辰符号与地脉标记，污损了一大片！
她脸上瞬间露出懊恼与惊慌之色，捧着那张被污损的图，不知所措。那两名老太监被惊动，抬头看了一眼，见只是弄脏了一张无关紧要的、看起来像是胡乱涂鸦的纸张，便又低下头去，并未在意。
青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捧着那张图，脸上满是“心疼”与“可惜”，喃喃自语道：“这……这好不容易才依着古书临摹下来的……听说这上面记载的星象，可能与寻找某些罕见药材有关……这下全毁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殿内，足以让不远处的一名老太监听见。
“药材？”那老太监抬起头，花白的眉毛动了动，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什么古书？还能靠看星星找药材？”他显然将她当成了那些沉迷于怪力乱神、妄想一步登天的无知宫娥。
青瑶立刻露出一副“被说中心事”又强装镇定的模样，支吾道：“也……也不是什么正经书，就是……就是奴婢偶然得来的一本前朝杂记，上面胡乱画了些星图地脉，说……说对应着天地灵物生长之地……奴婢瞧着有趣，便临摹下来想着……想着或许有用……”
她越是遮掩，越是显得欲盖弥彰。那老太监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只当是年轻人的胡思乱想。
青瑶心中暗喜，第一步成了！她成功地将“星象”、“地脉”与“寻找罕见药材”这个概念，以一种看似愚蠢又偶然的方式，播撒了出去。她需要让这个信息，通过某种渠道，传入皇帝的耳中。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被“污损”的图放在一旁，不再去看，仿佛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玩闹之物被意外毁掉，转而继续“专心”处理手头的公务。
三
然而，她低估了乾清宫耳目传递消息的速度，也低估了皇帝对“司天监”相关字眼的敏感程度。
就在申时末，雨势稍歇，天色依旧阴沉如暮。张公公去而复返，脸色古怪地走到青瑶案前，目光在她手边那张被朱砂污损的星象图上扫过，尖细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青瑶，陛下传你即刻前往西暖阁见驾。”
又是在西暖阁！
青瑶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喉咙！这么快？！皇帝竟然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她强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脸上适时地露出惊讶与一丝惶恐：“现在？张公公，不知陛下召见奴婢，所为何事？”
张公公眯着眼，打量着她：“咱家怎知圣意？许是……与你今日临摹的那张‘星图’有关？”他刻意加重了“星图”二字，眼神里充满了审视。
果然！
青瑶立刻低下头，声音带着不安：“奴婢……奴婢只是胡乱涂鸦，惊扰了陛下，奴婢罪该万死……”
“是不是胡乱涂鸦，陛下自有圣断。快走吧，莫让陛下久等。”张公公不再多言，转身带路。
再次踏上通往西暖阁的那条宫道，青瑶的心境与昨夜截然不同。昨夜是未知的恐惧，今日则是精心策划后的、迈向既定目标的决绝。她袖中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张被污损的星象图，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西暖阁内，烛火通明。朱瞻基依旧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北疆舆图前，但今日，他身侧的御案上，还摊开着几卷看起来极为古旧、非帛非纸的卷宗，其材质与青瑶那本无名旧书颇有几分相似！
听到通传，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直接落在青瑶手中那张显眼的、带着朱砂污迹的纸上，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丝毫情绪。
“平身。”他免了她的礼，开门见山，“你手中所持，是何物？”
青瑶依言起身，将那张星象图双手呈上，垂首恭敬回道：“回陛下，此乃奴婢……奴婢闲暇时，依着一本偶然得来的前朝杂记临摹的星象地脉图，本是……本是胡乱之作，不慎被朱砂污损，惊扰圣驾，奴婢……”
“前朝杂记？”朱瞻基打断她，接过那张图，目光锐利地扫过上面那些扭曲的符号和标注，尤其是在那片被朱砂晕染的、代表北疆极北的区域停留了片刻，“上面记载了星象地脉与天地灵物的关联？”
“是……是的。”青瑶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忐忑与不确定，“那杂记上确是这般记载，说……说观星辨位，察地脉流向，可推知某些罕见药材乃至奇珍异宝的孕育之地……奴婢觉得新奇，便……”
“你觉得，这上面所载，有几分可信？”朱瞻基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带着不容闪避的探究。
来了！最关键的问题！
青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尽管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奴婢……奴婢不知。那杂记言语晦涩，符号古怪，奴婢只能依样画葫芦……但……但奴婢曾听宫中老人言，前朝司天监确有观测地脉、推演物产之能……或许……或许并非全然虚妄？”
她再次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司天监”，并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却又留有余地的回答。
朱瞻基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目光在那张污损的星象图和摊开的古老卷宗之间来回移动。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朕近日查阅前朝秘档，司天监确曾有过类似记载。只是年代久远，记载残缺，其法大多失传。”他顿了顿，目光再次锁定青瑶，“你既能得此杂记，又能临摹出此图，可见与此道有缘。朕问你，若依此图所示，这北疆极北之地，可能寻到何物？”
他指向的，正是星象图上那片被朱砂污损的区域！
青瑶的心跳几乎停止！皇帝果然注意到了这里！他是在试探她，还是真的相信了这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不敢有丝毫迟疑，按照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谨慎答道：“回陛下，依那杂记所载，此地……太阴星力垂照，地底隐有至寒脉络……按推论，或……或有可能孕育极寒属性之灵物，比如……比如记载中的‘极地冰莲’……”
“极地冰莲？”朱瞻基眼中骤然爆出一缕精光！他猛地向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青瑶，“你确定？”
“奴婢不敢确定！”青瑶立刻跪伏在地，声音带着恐惧，“奴婢只是依据杂记推论！此等天地奇珍，虚无缥缈，岂是奴婢能妄断的？奴婢……奴婢只是胡乱猜测，请陛下恕罪！”
她再次强调“胡乱猜测”和“推论”，将一切归于不确定，这是她最好的保护。
朱瞻基盯着她伏地的身影，眸中光芒急剧闪烁，似乎在权衡，在判断。司天监的遗秘，北疆的军情，还有这个身世成谜、却似乎总能带来“意外”的小宫女……这一切，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起来。”片刻后，他命令道，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张图，朕留下了。你继续研读那本‘杂记’，若有新的发现，随时禀报。”
“是，奴婢遵旨。”青瑶心中一块巨石稍稍落地，知道自己的“表演”至少成功了一半。皇帝对“极地冰莲”产生了兴趣，这便是她的价值！
然而，就在她以为这次召见即将结束时，朱瞻基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幽深：“你身中‘焚心’之毒，可是‘暗香阁’用以控制你的手段？”
青瑶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骇！皇帝竟然如此直接地挑明了？！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是。”她艰涩地吐出这个字，知道在此刻否认毫无意义。
“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朱瞻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如渊，“一个彻底摆脱控制，真正为自己而活的机会。但前提是，你需向朕证明，你值得朕耗费心力，去对付那个藏于暗处的组织，去为你寻找解药。”
他的话语充满了诱惑与压力，仿佛在她面前铺开了一条金光大道，但道路两旁，皆是万丈悬崖。
“朕给你三日时间。”朱瞻基缓缓坐回御座，手指敲打着那份关于北疆军情的邸报，“三日后，朕要看到你关于‘司天监遗术’更进一步的‘见解’，或者……其他能让朕觉得，留下你比除掉你更有价值的‘东西’。”
三日！又是三日！
这期限如同催命符，比陆离和皇后给予的压力，更加沉重，更加不容置疑！
“奴婢……明白。”青瑶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
退出西暖阁，青瑶只觉得双腿发软，几乎无法站稳。怀中的“千年石乳”小瓶冰冷地贴着她的肌肤，提醒着她那渺茫的希望与沉重的代价。
皇帝给了她机会，也给了她最后通牒。
三日内，她必须拿出更有力的“筹码”，否则……
她抬头望向那依旧阴沉的、雨丝飘零的天空，只觉得那无形的网，已然收紧到了极致。
而就在这时，她眼角余光似乎瞥见，远处廊柱的阴影下，一道玄色的衣角，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