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城郊公路上,湿土裹着焦糊的硝烟味往车窗里钻。车子像离弦的箭往废弃仓库冲,没等近前,先看见黑沉沉的烟柱在天空里滚,像块浸了墨的破布。
陆沉舟坐在后座,脸色比机场时更沉,下颌线绷成一道冷硬的棱。他眼不错地盯着那团烟,瞳孔里映着远处跳窜的火光,指节在膝盖上攥得发白。林薇坐在旁边,能觉出他浑身的紧绷——那不是面对敌人的警惕,是怕再丢了至亲兄弟的慌。她指尖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没说话,只把掌心贴得更紧,按住他发抖的拳头。
“再快。”陆沉舟的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不是命令,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恳求。
司机把油门踩到底,轮胎擦着地面急刹在仓库外围时,尘土混着火星溅了一地。这里早被警卫连和消防队围出警戒圈,仓库塌了一半,断墙残柱间还烧着明火,消防水龙带在地上爬得像条巨蟒,高压水柱砸在火上,滋滋声里飘着滚烫的水汽。
高远先跳下车,一把拽住个满脸烟灰的警卫连长:“里面怎么样?有人出来吗?”
连长抹了把脸,摇头时帽檐上的火星掉下来:“高参谋,火太大,里头梁都快烧断了,我们的人进不去。爆炸后,没见着半个人影。”
陆沉舟已经冲过去了。热浪扑在脸上像打了一巴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脚步都没顿:“张猛呢?你们见着张猛没有?”声音里的抖藏不住,眼睛扫过每一个士兵的脸,又往仓库的破口处扎,像要把那片火海看穿。
“首长!”连长立正道,喉结滚了滚,“爆炸前有弟兄瞥见仓库里有人动,就是太远,没看清脸。可爆炸一响,就……”
后半句话没说出口,陆沉舟的心却沉到了底。那身影十有八九是张猛。他是来取坐标的,却一头扎进了陷阱里。三年来压在心底的愧疚突然翻涌上来,混着眼下的慌,烧得他脑子发懵——当年没护住人,难道今天还要再看一次?
“让开。”他拨开拦在身前的士兵,声音冷得发颤,“我进去找他。”
林薇和高远几乎同时扑上来。高远胳膊勒得发紧,指节扣进对方肌肉里:“首长!不能进!里头随时会塌!”林薇干脆挡在他前头,声音急得发颤,却透着硬气:“陆沉舟你醒着点!现在进去是送死!消防队员已经在准备突击队了,你等——”
“等不了!”陆沉舟猛地吼出声,眼眶红得吓人,“张猛在里面!他可能还活着!他在等我!”他要挣开,可林薇攥着他的胳膊,高远死死抱着他的腰,两人拼尽全力拽着他。周围的士兵都看过来,眼神里全是慌,没人敢上前。
正僵持着,消防指挥员跑过来,头盔上还滴着水:“陆将军,相信我们!突击队已经配好装备,再给我们两分钟评估,您必须留在安全区!”
话音刚落,外围警戒的士兵跑了过来,手里攥着个东西,跑得太急,裤腿上还沾着草屑:“报告!仓库东侧入口边上捡着的!”
是个军绿色的金属打火机,壳子被熏得发黑,却能看清侧面刻着的“舟”字——笔画深,是用小刀一点点刻出来的。陆沉舟浑身一震,伸手就夺了过来。指尖碰着冰凉的壳子,熟悉的触感让他胸口发闷,差点喘不上气。
这是张猛十八岁的生日礼物。那年张猛刚入队,蹲在他宿舍门口磨了三天,说要个能揣一辈子的念想。他当时笑着骂他幼稚,转头就躲在工具房刻了一下午,刻完塞给张猛时,那小子攥着打火机蹦了三尺高,说“这是兄弟命,我揣着,就像你跟着我”。
现在打火机在这儿,人呢?
陆沉舟攥着打火机,指节用力到泛白,指腹蹭过那个“舟”字,蹭得壳子上的烟灰往下掉。最后一点侥幸碎得彻底——张猛真的来了,就在这片烧得面目全非的废墟里。
“张猛……”他喃喃着,嗓子里像堵了团火。
突然,有声音钻进来。隔着火焰的噼啪声、水龙的哗啦声,那声音又轻又脆,咚、咚、咚,是石头敲在金属管上的动静,规律得像在喊救命。
陆沉舟猛地顿住,耳朵往声音方向凑,眼神瞬间亮得像鹰。“闭嘴!”他大喝一声,声音里的狠劲让周围的人都一哆嗦。
风好像都停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那敲击声越来越清,一下下撞在耳膜上——是张猛!是他在敲!
“听见没有!是他!张猛还活着!”陆沉舟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带着疯了似的狂喜。刚才的绝望全被这声音冲散,他猛地挣开高远和林薇,力道大得让两人踉跄着退了两步。没等他们再扑上来,他已经像头脱缰的豹子,朝着东侧入口冲过去——那里的火稍弱些,烟却更浓,黑沉沉地裹着热浪。
“陆沉舟!”林薇的喊声追在后面,带着哭腔。
他没回头。浓烟呛得肺管发疼,热浪燎得脸皮发麻,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用胳膊肘挡着口鼻,猫着腰往里头钻。仓库的布局他熟,当年演习时这儿是临时指挥部,他闭着眼都能走。现在屋顶的铁皮往下掉,碎砖在脚边滚,他却只顾着往前摸,嘴里一遍遍喊:“张猛!张猛!你在哪儿?应我一声!”
敲击声突然急了,咚、咚、咚、咚,像是在给他指路。陆沉舟心一紧,顺着声音往仓库深处跑,脚下踩空了好几次,膝盖磕在水泥块上,也只是闷哼一声,爬起来接着走。
前头堆着塌下来的水泥板,钢筋从板缝里戳出来,锈迹混着火星往下掉。敲击声就是从板后面传的,隔着厚厚的水泥,听得更急了。陆沉舟扑过去,徒手往板缝里扒——水泥块烫得能烙掉皮,边缘的碎碴子划得手心冒血,他却像没感觉,只想着把缝扒大些,再大些。
扒到第三个水泥块时,他看见板缝里伸出来的手。那只手沾满了泥和血,指缝里还嵌着碎砖渣,无力地垂着,手腕上套着块旧军用腕表——表盘早就停了,指针卡在三年前那个下午,和他抽屉里锁着的那块,是一对。
那是新兵连考核后,两人凑着津贴买的。张猛当时把表往他手腕上套,笑着说“以后不管在哪儿,咱表走一个点儿”,他嘴上嫌土,夜里却偷偷在自己那块表盖内侧刻了张猛的名字。
“张猛!”陆沉舟的声音发颤,往缝里探身,“坚持住,我来救你了!”他更疯了似的扒水泥块,手指磨得血肉模糊,却越扒越快,眼看就要碰到那只手时,身后突然传来林薇撕心裂肺的尖叫:“陆沉舟!抬头!快躲开!”
他下意识地抬头——头顶的屋顶塌了一块,一根烧得红透的主梁正往下坠。钢筋混着水泥,像条烧红的鞭子,带着刺耳的断裂声,直挺挺砸向他的后背。
陆沉舟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来得及往水泥板缝里扑,想护住那只手。可主梁坠得太快,风裹着热浪扫过他的后颈时,他听见张猛在板后发出一声模糊的呼喊,像在叫他的名字。
“沉舟……”
那声音很轻,却撞得他心口发疼。他伸手想再往前够,可后背已经撞上了滚烫的主梁,剧痛瞬间窜遍全身,眼前猛地一黑。倒下的瞬间,他攥着打火机的手没松,指腹还抵着那个“舟”字,像要把这三个字刻进骨子里。
外面的呼喊声越来越近,高远的吼声、林薇的哭声,还有消防队员的脚步声,混着消防车的警笛声往耳朵里钻。陆沉舟想睁眼,眼皮却重得掀不开,只能凭着最后一点意识往水泥板缝里看——那只手好像动了动,指尖蹭到了他的手腕,像三年前在医院里,张猛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说“哥,我没事”。
“张猛……”他喃喃着,意识一点点往下沉,“这次……哥一定救你……”
火还在烧,烟还在滚,可那敲击声没停。咚、咚、咚,隔着塌下来的主梁,隔着滚烫的水泥板,敲得越来越急,像在和时间赛跑,也像在回应他没说完的话。
林薇扑到主梁边时,眼泪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就蒸成了水汽。她看见陆沉舟趴在板缝前,后背被主梁压着,血顺着衣摆往下淌,却还伸着手,往缝里够。高远已经带着消防队员冲过来,喊着“快搬主梁”,可她却盯着陆沉舟的手——那只攥着打火机的手,哪怕已经没了力气,指尖还在轻轻颤,像是在跟着敲击声打拍子。
“坚持住,陆沉舟。”林薇蹲下来,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抖得不行,却透着劲,“张猛还在等你,你不能睡。”
远处的警笛声更近了,新的消防车队正往这边赶。阳光透过浓烟的缝隙照下来,落在陆沉舟攥着打火机的手上,那个“舟”字在火光里亮得刺眼,像一道没断的念想,拴着板缝里的人,也拴着板缝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