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弼下狱次日清晨,江州安抚司签押房里,炭盆的火星噼啪爆开。
辛弃疾握笔的手顿住——案头军报上江西粮道月输量几个字,被他圈了又点,墨迹晕成深褐的团。
大人,鄂州王都统的密信。亲兵掀开棉帘,寒气裹着雪粒扑进来。
辛弃疾放下狼毫,指节在案上叩了叩。
信笺展开时,他眉峰微蹙——王栐的字迹如枪挑,陈枢密于政事堂言辛某虽忠,然兵权过重,宜分置诸将,已荐章文亮节制荆湖南路一行字,刺得他瞳孔微缩。
窗外雪片忽大,落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辛弃疾闭目靠向椅背,喉结滚动两下。
过目不忘的金手指如潮水漫过,近年陈景渊在延和殿的奏对片段在脑中翻涌:乾道九年议裁川陕驻军时,陈景渊说将权过专,恐成尾大;淳熙三年论两淮屯田,他又道功高者易骄,兵众者难制。
原来今日分置诸将的谏言,不过是旧调重弹。
大人?亲兵见他久久不语,轻声唤了句。
去请夫人来。辛弃疾揉了揉眉心,指腹蹭过信笺边缘的折痕。
他想起昨夜范如玉替他熨官服时说的话:陈枢密这人,咬人的狗不叫。此刻想来,倒像根针戳破了窗纸。
范如玉进来时,怀里抱着个铜手炉。
她见丈夫案头摊着王栐的密信,雪色映得他眼角细纹更深,便将手炉推过去:可是陈景渊又要动手?
彼不杀我,但欲削我臂膀。辛弃疾将信笺推给她,章文亮若入湘,首当其冲是五岭的峒汉互市——断了商道,义勇营的粮秣、峒民的盐铁都要卡脖子,再寻个调度不协的由头参我。
范如玉指尖抚过信上分置诸将四字,忽抬头:文官监军是老例,不如抢先奏请军政合治她素银步摇轻晃,五岭防秋为名,申请兼领湖南转运、安抚二职。
如此既掌军权又管钱粮,章文亮纵来,也掀不起风浪。
军政合治辛弃疾眼睛亮起来,还需王都统联名。
他是岳家军遗统,说话分量重。
范如玉点头:可请他言荆湖一体,分则两弱她取过案上狼毫,在信笺空白处画了道线,五岭是北伐的脊梁,朝廷若要收复中原,断不会轻易拆这根骨头。
辛弃疾大掌覆上她手背,指腹蹭过她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玉娘,你这脑子,该穿官靴坐政事堂。
范如玉抽回手,耳尖微红:我啊,只愿替你磨墨铺纸。她将手炉塞进他怀里,快写奏疏吧,晚了陈枢密的折子该先到临安了。
签押房里,狼毫在宣纸上走得飞快。
辛弃疾写五岭之道,北接襄樊,南通交广,商队络绎,峒汉归心时,笔尖顿了顿——去年冬天,他带着范如玉翻越大庾岭,见峒民举着火把在雪地里修路,说辛大人的路,是回中原的路。
此刻想起那火光,墨汁在民心散三字上洇开个小团。
秦猛!他搁笔唤亲兵,带着封奏疏和我的亲笔信,连夜去鄂州见王都统。
就说,这不是为某一人之权,是为北伐大局。
秦猛接过信匣,甲叶在腰间碰出轻响:大人放心,末将纵是跑死马,也把信送到。
鄂州都统制府里,王栐正对着岳飞画像抹刀。
刀身映出他虬结的脖颈,听见亲兵报江州辛安抚差人,他手一抖,刀背磕在案上。
辛大人说,岳公志在中原,今辛公开路,我岂袖手?
秦猛递上信笺时,王栐粗粝的指腹擦过岳家军遗统几个字,眼眶忽然发热。
他扯过案头笔墨,在奏疏末尾重重落印,朱红的王栐之印盖在辛弃疾的名字旁,像团烧不尽的火:去回辛大人,某这把老骨头,跟他扛到底!
两日后,临安政事堂。
陈景渊捏着章文亮的荐章,茶盏在手中转得飞快。
忽有小吏来报:江西安抚使辛弃疾、鄂州都统制王栐联名奏疏到。
好个辛弃疾!陈景渊抖开奏疏,军政合治?
他当荆湖是自家田庄?他将奏疏拍在案上,此疏若准,辛某手握两路财兵,与藩镇何异?
宰相史浩拈着胡须看完,忽然笑了:陈枢相可知五岭商道如今运的是何物?他屈指敲了敲奏疏,盐铁、粮秣、还有峒民自铸的箭头——去年冬天,湖南转运司报过,峒汉互市税银比前年多了三成。史浩抬眼望向陈景渊,若分帅权,商道一断,这些箭头怕是要指向临安了。
偏殿里,孝宗翻着奏疏,烛火在民心散三字上跳了跳。
他想起去年辛弃疾平峒乱后,峒酋带着族人跪在紫宸殿外,说愿为大宋守五岭。
又想起陈景渊前日密奏里兵重难制的话,指尖在御案上敲出断续的节奏。
他突然开口,着辛弃疾节制江西、湖南诸军,兼领转运、安抚,便宜行事。
归江州的夜路覆着薄冰,辛弃疾掀开车帘,见范如玉在车里蜷成一团。
他解下大氅裹住她,她迷迷糊糊往他怀里钻:可成了?
成了。辛弃疾吻了吻她发顶,陛下准了。
梅林地窖前,范如玉举着羊角灯。
辛弃疾将《御金三策》第十二页塞进铁匣,火漆封上时,蜡油滴在指节上,烫得他皱了皱眉:权如浮云,聚散无常;唯有势成,可御风而行。
李铁头的峒汉义勇营整训得齐整,周海蛟把江道管得像自家后园。范如玉用灯芯拨了拨灯花,百姓现在都叫你铁枢密——说你像块铁,砸不烂,烧不化。
辛弃疾望着北方的夜空,雪云后漏出半轮残月。
他忽然笑了:他们以为伪诏案破了,风波平了,却不知......
大人!远处传来马蹄声,秦猛的声音裹着寒气撞进梅林,襄阳急报——金军已渡淮,前锋抵光州!
范如玉的灯盏晃了晃,光晕在雪地上碎成星子。
辛弃疾握紧铁匣,指节泛白。
他望着秦猛身后翻涌的雪雾,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一仗,终究还是来了。
江州北门外的屯军大营里,火把连成火龙。
辛弃疾裹着大氅站在点将台上,望着营中此起彼伏的声,喉结动了动。
范如玉站在他身侧,手心里还攥着方才未拆完的急报。
她抬头看他,见他眼里燃着团火,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个在济南城头举剑喊的少年。
雪还在下,却盖不住营中传来的金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