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城南沉香阁的雕花窗棂被夜风吹得吱呀作响,沈怀恩捏着密报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烛火在他阴柔的面容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密报上账册三传四个小字像根细针,扎得他后槽牙直酸——辛元嘉被贬两浙西路监司不过半年,竟还能翻出这等风浪?
密报被拍在檀木案上,案角的鎏金香炉震得轻晃,沉水香混着焦糊味漫出来。
他屈指叩了叩案上通济号三个字,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像蛇信子擦过瓷器:好个辛元嘉,不在其位,倒敢搅我盐道?
三更梆子响过,沈怀恩的八抬绿呢大轿停在衢州知府衙门前。
门房刚要通传,他已撩起轿帘,袖中露出半方玉牌——那是两浙盐运使的官印凭信。
知府张守中披着寝衣迎出来时,正见沈怀恩立在阶下,月光把他腰间的金鱼袋照得发亮。
张大人。沈怀恩执礼甚恭,指尖却漫不经心摩挲着袖口金线,辛某伪造账册,煽动民变,若不速办......他抬眼瞥了瞥檐下灯笼,明日卯时,御史台的快马怕要到衢州城门口了。
张守中喉结动了动。
前两日他还见辛稼轩在江边教小乞儿写字,墨迹未干便被孩童用脏手抹花,那场景说不出的荒诞又心酸。
可此刻沈怀恩的话像根绳子,勒得他后颈发紧——盐运司管着两浙三分之一的税银,御史台若真来查,他这知府的乌纱......
沈使司且宽心。他搓了搓手,张某明日便升堂。
沈怀恩的嘴角扯出半分笑,转身时袖风带起一片碎金。
他没看见,门房的老周缩在影里,正把一方小纸团塞进怀里——那是吴明远晨时塞给他的,说若有要紧人夜访,便传此信。
吴明远的书案下暗格一声弹开,他借着月光将账册塞进《赋役全书》夹层。
纸页摩擦的轻响里,他想起昨日在江边见到的场景:辛大人蹲在青石板上,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小乞儿踮脚去够,沾了泥的手指把字框抹成个圆,辛大人却笑着说这团圆,倒像我大宋山河。
声里,他又抄完一页。
烛芯爆了个灯花,映得沈使司三个字泛着冷光。
第二日午时,白沙湾码头人声鼎沸。
绿芜挎着竹篮在船工间穿行,竹篮里的菱角随着她的脚步叮咚作响。听说了么?她压低声音,通济号今夜要自沉,沈使司怕账册露馅呢!船工们交头接耳,有人往江里啐了口唾沫:好个盐运使,拿百姓血汗养金人!
水娥立在船尾补渔网,手指在网眼里穿梭如飞。
她瞥见沈怀恩的亲信周七拎着银袋上了通济号,船主王九的脖子立刻缩成了鹌鹑。王头儿这是要发大财?她故意提高声音,织网的木梭掉在甲板上。
周七猛地转头,正撞进水娥直勾勾的目光,额头沁出细汗。
吴明远站在岸上茶棚里,茶盏都凉了。
他望着通济号舱门紧闭的模样,喉结动了动——那舱板下的夹层,该藏着沈怀恩的命门吧?
当夜,辛弃疾的衙署后堂点着两盏油灯。
范如玉端来姜茶,见丈夫正用狼毫在宣纸上写铁舟三误,墨迹未干便散着淡淡松烟味。
明日堂前,你只问三事。辛弃疾将纸推给吴明远,一、粮船吃水三尺深,何故?
二、仓板新漆无米香,何故?
三、账册载硫磺北运,何故?
每问,掷铜钱一文。
这......吴明远捏着铜钱,指腹被铜锈硌得发疼,小吏官微言轻......
三钱非钱。辛弃疾抬眼,目光像淬了火的剑,是百姓出的三钱,问的是清白。
官畏民议,更畏御史。
你看今日码头,百姓的唾沫星子能淹了沈怀恩的轿。
范如玉轻轻将茶盏推到丈夫手边,指尖掠过他泛白的鬓角。
她想起昨夜在通济号摸到的血渍,想起账册里金军补给线那行字,忽然明白丈夫为何总说权在民心——那些在江边听童谣的船工,在茶棚里议论的百姓,此刻都成了无形的刀。
第三日辰时三刻,衢州府衙前的鼓被敲得山响。
吴明远穿着青布吏服立在堂下,袖中三枚铜钱硌得手心发烫。
公堂外挤了两三百百姓,有人举着还我清白的木牌,有人攥着刚抄来的童谣,声浪撞得衙门口的石狮子都发颤。
惊堂木拍响的瞬间,吴明远抬手掷出第一枚铜钱。
铜钱落在青砖上,他朗声道:大人,通济号报的是粮船,吃水却有三尺深——粮船装粮,能有这等重量?
张守中捏着惊堂木的手顿了顿。堂下百姓齐声喊:问得好!
第二枚铜钱掷出时,沈怀恩的指甲掐进了肉里。舱板新刷桐油,却不闻半丝米香——这船,到底装的是粮,还是别物?吴明远的声音拔高,公堂外的百姓跟着重复,声浪掀得廊下灯笼直晃。
放肆!沈怀恩拍案而起,小小书吏敢当堂搅局?
话音未落,衙门外传来马蹄声。
一个穿绯色官服的人掀帘而入,腰间鱼符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本御史奉圣命查两浙盐务,来得可巧。
张守中瞬间出了身冷汗。
他望向沈怀恩,见对方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纸,又看向堂外攒动的人头,终于一拍惊堂木:去,查封通济号!
通济号的舱板被撬开时,吴明远听见人群里倒抽冷气的声音。
十余口铁箱码得整整齐齐,打开后硫磺的刺鼻味混着硝石的土腥气扑出来,最上面那口箱子里,还躺着半卷辽东马契,边角印着金中都太仆寺的朱红大印。
沈怀恩的靴底在青砖上擦出刺耳的声响。
他拂袖出堂时,袖口漏出半片碎纸——那是给虞允文的密信:辛某勾结盐枭,图谋不轨,速派黑鹞子......
当夜,衢州城外酒坊。
辛弃疾望着案头封好的竹筒,《御金三策》第二十七页在月光下泛着青黄。
他轻轻抚过竹筒上三钱压舟四个字,忽闻急促的脚步声——吴明远撞开竹帘,手里攥着半页纸:沈怀恩密奏临安,虞相要派黑鹞子南下......
黑鹞子?辛弃疾笑了,笑声混着酒坛的香气散在风里,他道权在乌纱,我偏要让他看看,权在何处。
他推开木窗,月光泼在江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银。
远处传来极轻的桨声,一叶小舟正顺流而下,船尾压着个油布包——里面是通济号账册的第三份副本,正往鄂州而去。
江风卷着夜雾涌进酒坊,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隐约间,似乎有极轻的马达声从下游传来,像夜枭的低鸣,转瞬又被浪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