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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承恩伏诛的消息是随着晨雾漫进军营的。

校场旗杆上的血迹未干,几个火头军蹲在伙房后剁马草,刀背磕在青石上的脆响里,混着压低的嘀咕:“前日查火器营翻了三回粮囤,今日砍了赵参军,明日是不是该轮到咱们降卒营?”说话的是个左脸带刀疤的老兵,喉结动得厉害,偏生声线像砂纸擦铁锅——原是上个月中箭伤了喉咙的哑卒。

他比划着往脖子上一抹,另一个缺了半只耳朵的伤兵立刻会意,用断指在泥地上划:“元帅当年带五十骑闯金营,杀的可都是降将。”泥字被风一吹,碎成星星点点的土末,却在人心底扎了根。

中军帐里,辛弃疾捏着茶盏的手突然收紧。

茶沫溅在案上那份《火器营存粮册》上,晕开个深褐的圆斑。

他垂眸盯着帐外晃动的人影——三个伤兵扶着木杖经过,其中两人喉间缠着渗血的布带,正用手势比画“屠营”二字。

“戴明远。”他喊得轻,帐角抄手而立的书记官已快步上前。

戴明远的墨笔总别在腰间,此刻笔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元帅。”

“去查这三日传谣的,可都是哑卒或重伤失语的?”

戴明远的指尖在腰间摩挲片刻,从袖中抖出一卷薄纸:“已查过,二十起流言,传谣者皆无完整声线。卑职昨日见西营老周用树枝在沙里写‘降卒危’,今日那片沙就被踩平了——可踩沙的脚印,是三双不同的麻鞋印。”

辛弃疾的指节叩了叩案上的《美芹十论》残卷。

这卷他写了三年的策论,此刻纸页被攥得发皱。

他忽然想起昨日审赵承恩时,那贼子喉间暗红的淤痕——寒鸦散蚀喉,原是要断人言语。

“传孙医正。”

孙景和进来时,药箱上还沾着草药汁。

他刚给伙房老张头治了刀伤,袖口还凝着半块血痂。

“元帅。”他拱了拱手,目光扫过案头赵承恩的短刀,刀鞘上“贞”字的刻痕还在渗血。

“寒鸦散久服,可损声带?”

孙景和的药箱“当啷”落地。

他后退半步,袖中滑出个青瓷瓶——正是前日从赵承恩身上搜出的药瓶。

“此药本是金营秘传,蚀肺更蚀喉。”他的声音发颤,“卑职在宿州见过,玄鸦卫灭口前,必逼细作服此药三月,待声如破锣,再毒哑——此后传令只靠手势,再无言语破绽。”

帐外忽有马蹄声急。

范如玉掀帘而入,鬓角沾着晨露,手中攥着本染了药渍的《伤兵名录》。

她的裙角扫过孙景和的药箱,带翻了半瓶甘草粉:“我查了三月内入营的哑卒,七人喉间无外伤,入院那日的值班医官……”她翻开名录,指尖点在“淳熙十年八月廿三”那页,“都是张得禄。可张得禄上月被调去了鄂州——”

“鄂州是完颜守贞的眼线重镇。”辛弃疾接得极快,目光落在妻子颈间的同心玉牌上。

那玉牌是当年济南城破时,范如玉藏在发间带出来的,此刻被她攥得发烫。

范如玉从袖中取出个陶瓶,倒出些松脂油:“我试了,用松脂油揉喉,能激得喉伤未全者发声。”她转向孙景和,“医正可记得,玄鸦卫的暗号?”

孙景和猛地抬头:“三声哑咳,像破风箱——”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小卒的急报:“夫人!西营哑卒王五,方才被松脂油揉喉时,咳了三声!”

范如玉的手一抖,松脂油泼在名芦上,晕开个琥珀色的圆。

她抓起药瓶就往外走,裙裾扫过辛弃疾的靴面时,他握住她的手腕:“当心。”

“我带了春桃和秋菊,她们会帮着温汤洗喉。”范如玉反手扣住他的掌心,“那些哑卒喉间被药蚀得厉害,温汤里加了木蝴蝶,能促声带微动——若真有玄鸦卫,今夜必露马脚。”

月上中天时,辛弃疾在演武场的点将台上站成一道影子。

戴明远抱着个竹筒凑过来,筒身刻满细密的划痕:“西营五帐,东营三帐,卑职记了呼吸声。”他掀开筒盖,对着夜风一吹,筒中竟传出高低不一的喘息,像极了秋夜寒蛩。

辛弃疾闭目凝神。

过目不忘的金手指在脑中翻涌——当年在耿京帐下,他曾记下三百降卒的呼吸声,健康人入梦后呼吸绵长,肺受损者每三十息必短喘,像破风箱拉不动。

此刻夜风里飘来的喘息声中,有三股格外刺耳,像锯子磨着枯木。

“西营三帐。”他睁眼时,眸中寒星四溅。

李二牛的飞索划破夜色时,西营的帐篷还蒙着黑布。

死士们像夜猫子般翻进帐内,不举火,不喝问,只将人按在草席上,用烛火照着喉间——三个喉间有暗红淤痕的卒子被拖到月光下,袖中“贞”字令符的刻痕闪着冷光。

“我们是河北遗民!”最年轻的那个突然哭嚎,声音沙哑如裂帛,“金狗抓了我娘和妹妹,说不服寒鸦散就杀她们……”他的指甲抠进泥土里,“我们只传手势,没伤过人!”

辛弃疾蹲下身,借着火把看清他脸上的泪——那泪里混着血,原是咬碎了嘴唇。

“孙医正已换了无毒的药,你喉伤能愈。”他解下腰间的酒囊,递过去,“若愿归正,今后做‘静哨’,专察无声之奸。”

三个卒子的头磕在地上,闷响惊起数只寒鸦。

后半夜的中军帐外,辛弃疾望着灶火中翻卷的残药。

孙景和蹲在火边,用铁钳拨弄着药渣:“这药混了火油,烧起来有怪味……”

“鸦灭声,火灭心。”范如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举着火把,火光映得药渣上一行契丹文忽明忽暗。

辛弃疾凑近细看,那字被火烧得卷曲,却仍能辨出:“鸦灭声,火灭心。”

“你灭其声,我启其心。”他转身握住妻子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同心玉牌传过来,“人心有声,不在喉舌。”

孙景和突然直起腰,铁钳“当”地掉在地上。

他盯着药渣里未烧尽的黑块,又摸出怀里的药瓶晃了晃——残药混着火油,在瓶底凝成深褐色的膏。

“元帅,这药……”他欲言又止,目光扫过辛弃疾腰间的酒囊,又落在范如玉手中的火把上。

夜风卷起帐角,将药香吹向远方。

千里外的汴京相府,完颜守贞正握着最后半块“贞”字令符。

符上的纹路突然发烫,他猛地甩手下意识去摸案头的火折子——却见窗外忽有幽蓝火光腾起,像极了当年玄鸦卫传信的暗号。

而在南宋军营的灶边,孙景和正将残药与火油拌匀,药香里混着刺鼻的焦味。

他抬头时,正撞见辛弃疾投来的目光,便将药瓶往怀里藏了藏,低声道:“这药渣烧起来……或许能派上大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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