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南驿的木窗被北风拍得哐哐响,完颜延寿哈出的白气在油灯前凝成雾。
他掀开青布包袱,露出一叠用麻线装订的册子,封皮上南行录三个字被指尖摩挲得发亮——这是他在南朝三月,跟着归正百姓走村串镇抄下的,北地遗民的姓名、失散亲人的住址,每一页都浸着泪水与灯火。
客官,这包袱...掌柜的擦着铜酒壶,目光扫过麻线,喉结动了动。
南归商队的驼铃刚在院外停住,为首的中年汉子掀帘进来,皮帽上还沾着雪渣。
完颜延寿将册子塞进商队的茶篓,茶叶簌簌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张掌柜,您走南闯北二十年,可见过南朝烧过北人一本书?他指节叩了叩茶篓,这不是反书,是...家书。
商队首领张九斤捏着茶篓绳结,指腹蹭过麻线,突然压低声音:上月过卢沟桥,金营搜出半本《忠魂录》,那商队二十口全被钉在城门。他眼角抽了抽,您这要是被查出来...
延寿解下腰间的铜灯,灯油在寒夜里凝着琥珀色。这灯在汉阳军祠点了七七四十九夜。他将灯轻轻放在案上,灯芯结着颗豆大的灯花,军祠里供着三百二十七个北地儿郎的牌位,都是死在宋营的金卒。
辛弃疾说,名字刻在碑上,魂儿就有家了他抬眼时,眼尾的刀疤跟着动了动,您若能把这灯带回江南,点它一夕——就当替那三百二十七个孩子,给北边的爹娘照个亮。
张九斤盯着那盏灯,灯花爆响,溅出一星亮。
他突然抓起茶篓,大步走向门外,驼铃声在雪地里碎成一片:走!
赶在关城前过永定河!
延寿望着商队的影子没入夜色,手按在空了的包袱上。
他想起在汉阳军祠看到的场景——白发老妇抚着儿子的牌位,哭着说原来我儿没喂狼,原来南朝记着他名,此刻喉头竟有些发甜。
襄阳城头的更鼓敲过三更,完颜乌尔岱的皮靴碾过积雪,咯吱声惊得雉堞上的乌鸦扑棱棱飞起。
他刚转过角楼,就见几个士卒挤在墙根,火折子映着一张纸片。看什么?他粗着嗓子喝问,士卒们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纸片地落在雪地上。
乌尔岱弯腰捡起,纸片上墨迹未干:张虎子,原籍襄阳,母在江陵织坊,月收绢三匹,愿归认亲。他手指猛地收紧,纸片在掌心折出死褶。南蛮的鬼蜮伎俩!他抽出腰间短刀,刀尖挑着纸片凑到火把前,焦黑的纸灰打着旋儿飘上夜空。
回帐时,他的羊皮手套里还攥着那截焦纸。
烛火映着帐内的虎皮褥子,他突然蹲下身,从床底摸出个铜匣。
匣里躺着半封旧信,字迹被泪水浸得模糊:儿名已刻《忠魂录》,军祠每日三炷香...南朝说,他是为护百姓死的。
乌尔岱的指节抵着案几,指背青筋暴起。
去年秋,他的小儿子随探马越界,被宋军伏杀。
他原以为那孩子会被挫骨扬灰,却不想收到宋营用蜡丸封的信——还有刻着完颜阿骨打三个字的木牌。
此刻他盯着烛火里晃动的牌位影子,喉间像塞了块烧红的炭:我为金将,儿子却被宋人当忠魂祭...我守这襄阳城,到底是守谁的江山?
汉阳帅府的更漏刚滴完第七斗,陆子昭掀帘而入,道冠上的星纹被夜风吹得乱颤。大帅!他攥着星图的手在抖,今夜子时三刻,客星直入!他展开绢帛,指尖点在星位,此星主兵戈,然微光覆城,非血火之兆,是...将心之动。
辛弃疾正在看李铁头送来的密报,闻言放下狼毫。
他登上望楼,江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
北望襄阳方向,浓云忽然裂开道缝,有星子幽微闪烁,像是谁在夜幕上戳了个小孔。
大帅?陆子昭跟上来,见他闭目凝神,额角沁出细汗。
辛弃疾突然睁眼,眼底亮得惊人。
方才那刹那,他分明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心声——是襄阳守将的,带着铁锈味的哽咽:我守此城,是为金廷,还是为杀我儿之仇?
心防已破。他望着江北的方向,声音轻得像叹息。
案头的《美芹十论》被风掀开,攻心为上四个字正好对着月光。
后宅的绣楼里,范如玉捏着盏青瓷灯。
灯身刻着江南记名,守家待归八个小字,灯油里泡着半片桂叶——这是她照着汉阳军祠的长明灯仿的,名唤归正灯绿芜,她转头对站在廊下的丫鬟道,让义军今夜就把这三百盏灯放进汉水。
要顺着水流漂,漂到襄阳城下。
绿芜捧着木匣欲言又止:夫人,若是被金兵截了...
截了更好。范如玉将灯轻轻放进木匣,指尖抚过守家待归的刻痕,他们若肯看一眼,便知道南朝记着每个北地儿郎的名字——活着的,死了的,都记着。
帅府演武场,李铁头攥着腰刀冲进来,铠甲上还沾着晨露。大帅!
末将带三百死士夜袭,定能砍开襄阳城门!他脖子涨得通红,这两日探马来报,金兵巡城都不带刀,夜里躲在窝棚里哭——正是破城良机!
辛弃疾放下茶盏,茶汤在盏中晃出涟漪。铁头,你可知为何我军围了襄阳三月,只敲鼓不放箭?他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二字上,城防再坚,守的是土;人心若散,守的是坟。他转身时,铠甲上的兽首纹在烛火里动了动,我要他们自己打开城门——不是因为刀架在脖子上,是因为信,信南朝能容他们回家。
李铁头愣了片刻,突然单膝跪地,铠甲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末将愚钝,听大帅的!
汉水的夜雾漫上来时,三百盏归正灯已顺着水流漂远。
范如玉站在江堤上,看着灯影像散落的星子,在雾里明明灭灭。
辛弃疾走到她身边,两人的影子叠在青石板上。你看,他指着一盏灯,那灯被冰块撞了下,却转个弯继续往前,这些灯漂到襄阳城下,会替我们说好多话。
范如玉望着灯影,轻声道:他们若看见灯上的字...或许就肯信了。
晨雾未散时,汉水的浅湾里浮起几点幽光。
襄阳城头的守卒揉了揉眼,看见第一盏灯漂过来——青瓷灯身映着鱼肚白的天,江南记名,守家待归八个字被水冲得发亮。
有人伸手去捞,指尖刚碰到灯身,就像被烫了似的缩回。
他望着灯上的字,喉结动了动,轻声道:要是...开了城门,真能回家吗?
江风卷着晨雾掠过,更多的灯影从雾里浮出来,像一串被扯断的星链,顺着水流往襄阳城下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