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畔的寒潭别院,竹帘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
辛弃疾立在案前,手中火折子映得眉眼忽明忽暗——那叠跟着他转战荆湖的帅印文书,正蜷曲着在铜盆里化作黑蝶。
粗布褐衣的袖口沾了些纸灰,他却似未觉,只盯着最后半页《北伐军资册》在火中蜷成焦卷,指节捏得泛白。
大人。范如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茶盏的温香。
她端着青瓷托盘,盘上摆着新抄的《忠魂录》,明日要补录濠州突围那批老兵的遗属,墨要研浓些。
辛弃疾转身接过,指尖触到纸页上未干的墨迹,是今早他一笔一画誊写的王铁柱,忠勇五营步卒,濠州突围,遗孀李氏,女招娣。
墨迹里还浸着昨夜李铁头送来的残牌拓印,牌角那道刀痕在纸纹里若隐若现。
他喉结动了动,将《忠魂录》轻轻按在胸口:这些名字,比帅印沉。
范如玉没接话,只替他理了理褐衣领口。
自半月前七营归南的捷报传到临安,圣上口谕辛帅劳苦,暂居寒潭静养,她便知这是要他自证心迹。
如今别院外虽无兵丁看守,可竹影里总晃着些暗桩——她昨夜在院角发现半枚龙纹腰牌,正是内廷中使的物什。
月上柳梢时,辛弃疾提了盏竹灯往潭边去。
范如玉站在廊下望着他的背影,见他在潭边青石板上摆了两个草编蒲团:一个坐得半旧,是他每日夜谈的位置;另一个簇新,草叶还泛着青。
竹灯挂在老槐枝上,光晕里浮动着野艾的苦香——这是他特意从荆门移来的,说闻着像北地的秋。
杨破虏,十年前你守顺昌,粮断三日。辛弃疾坐下时,蒲团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我在建康写《美芹十论》,说守淮必守荆,你在顺昌城头啃冰渣子。
若那时有人问你恨不恨,你会怎么说?
风掠过潭面,吹得竹灯摇晃,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扭曲成另一个轮廓:虬髯怒目,执断剑指天。
这是他金手指运转时浮现的己之执,藏着多年压抑的愤懑——当年带五十骑闯金营擒叛将的锐气,在二十载调任、弹劾、平叛中磨成了钝刃,此刻却借幻影撕开口子:你知他痛!
知北地百姓痛!
为何还要守着那道破诏书?
裂土封疆,自立为王,让这天下姓辛,不比跪在临安殿上听那些酸儒放屁强?
辛弃疾猛然攥紧蒲团草绳,指缝里渗出血珠。
他望着潭中自己的倒影与幻影重叠,喉间发苦——这不是第一次推演,可今夜幻影格外清晰。
远处传来更漏声,的一声,惊得寒鸦扑棱棱飞过潭面,月光碎在水里,倒像是无数双眼睛在看。
茶凉了。范如玉的声音像片秋叶,轻轻落在空蒲团旁。
她不知何时站在槐树下,粗陶茶盏里的茶汤正冒着最后一缕热气,我替你泼了。
辛弃疾抬头看她,月光漫过她鬓角的银线——这是跟着他在军中熬了二十年的痕迹。
当年他在滁州开仓赈灾,她带着家仆在粥棚守了七日七夜;后来在湖南平叛,叛军箭簇擦过她眉骨,留了道细疤,此刻正泛着淡青的光。
若你自疑,何以信天下?范如玉蹲下身,将茶盏里的残茶泼在青石板上,水痕蜿蜒着爬向潭边,你抄《忠魂录》时,我数过,每写一个名字,笔尖要顿三顿。
第一顿念他生平,第二顿想他遗属,第三顿......她伸手抚过他手背的血珠,是在替他疼。
潭边忽然起了风,吹得《忠魂录》哗啦翻页。
辛弃疾望着被风掀开的那页,最上面是虞允文,左丞相,乾道八年卒——这是他今早新补的名字。
幻影里的虞允文突然执宰相印冷笑,声音混着二十年前的记忆:主和非懦,乃稳天下。
你当年在湖南练飞虎军,说要北定中原,可你知道淮西百姓为那五千甲胄卖了多少田?
你激进北伐,是为国,还是为民?
陛下!辛弃疾脱口而出,幻影里又浮起孝宗的面容。
那是去年在垂拱殿,皇帝握着他的《平戎策》,指尖在五路并进四个字上摩挲了三回,最后叹道:朕信卿忠,然荆湖七州皆呼,朕何安枕?
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辛弃疾攥住《忠魂录》的手在发抖。
他望着潭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今早李铁头派人送来的信,说荆门城的孩子们在城墙根儿刻字,刻得太深,石匠都铲不掉。
原来他早成了百姓心里的碑,可这碑在帝王眼里,怕就是扎在龙椅上的刺。
当啷——
竹灯突然坠地,火光映得潭水一片猩红。
辛弃疾猛抬头,见老槐枝上落了只寒鸦,正歪着脑袋看他。
幻影里的己之执彼之执突然交锋,断剑与宰相印撞出金铁声,惊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他闭眼屏息,脑中那幅星火图却翻涌起来——荆门、郢州、随州的光点亮成线,南至洞庭,北抵伏牛,像一条正在苏醒的江河。
我非为权,非为名。他睁开眼时,幻影已散,潭水重归平静。
月光下,范如玉正蹲在地上捡竹灯的碎片,发间那支荆钗闪着幽光——这是他在滁州任上,用军饷余钱给她打的,我只为他们未冷的血。
第三夜起,竹林里多了窸窣声。
张承恩缩在竹丛后,裹紧了青绸斗篷。
小德子蹲在他脚边,怀里揣着半本《夜录》,墨笔在纸页上洇出好几个晕点——第一夜记辛某对空言:王铁柱遗孀李氏,每月米三斗,钱五百文,第二夜记辛某叹:北地民谣《破阵子》,比临安新词痛三分,此刻第三夜,纸上刚写了辛某抚《忠魂录》曰:元嘉若私心,天诛地灭!
,笔就地掉在地上。
公公有问题。小德子捡起笔,声音发颤,他囚在寒潭,心里装的不是权位,是......
是忠。张承恩替他说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密旨。
这道旨是三天前从内廷直接递来的,要他查辛弃疾自立荆湖的谣言。
可连听三夜,哪有半分?
倒像有人拿把钝刀,一下下剜他的心——他想起自己十二岁入宫时,老太监教他内廷无耳目,只有刀,可此刻这把刀,怕是要钝在寒潭的月光里了。
第四夜,钟九皋的琴音惊破了寒潭的寂静。
他背着古琴和剑,从建康赶了三日路,衣袍上还沾着江泥。
见辛弃疾在潭边设座,他也不说话,解下琴囊往青石板上一放,指尖划过琴弦,《孤臣操》的调子便漫了出来。
好苦的曲子。范如玉端着新茶站在廊下,茶烟里浮着琴音的涩。
她记得钟九皋,当年在杭州酒楼,他弹《胡笳十八拍》,弹得满座落泪;后来辛弃疾在江西平叛,他带着乐工到军前奏《破阵子》,战鼓都盖不住琴音。
辛弃疾听见琴音时,正握着《忠魂录》抄最后一页。
笔锋突然一顿,墨迹在虞允文三个字上晕开个小团——像极了当年虞丞相在采石矶指挥宋军时,甲胄上溅的血。
他站起身,腰间的玉牌撞在案角——这是范如玉新婚时送的,刻着山河在。
剑是范如玉递的。
她从厢房取出那柄跟着他闯金营的乌鞘剑,剑鞘上的金漆早褪得差不多了,可拔剑时,寒光仍惊得潭边寒鸦乱飞。
辛弃疾握剑的手稳如磐石,这是他二十年前在济南起义时磨出的茧,此刻随着琴音腾挪,剑光在月下织成雪网。
金手指在此时全开。
他脑中的星火图突然活了,千万个影子从纸页里钻出来:王铁柱举着残牌笑,虞允文抚着宰相印叹,孝宗握着诏书犹豫,杨破虏啃着冰渣子骂——这些影子跟着他的剑势舞动,像当年在战场上,他带五十骑冲金营时,身后跟着的五千忠魂。
我辛弃疾!他大喝一声,剑尖挑起一片竹叶,生为宋臣,死为宋鬼!
若有一日负了这山河,负了这些英魂——剑刃突然劈在青石板上,火星四溅,叫我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琴音戛然而止。
钟九皋的手指按在琴弦上,指节发白。
他望着辛弃疾伏地痛哭的背影,又看了看躲在竹林里的张承恩——那太监的袖中,密报还摊在掌心,一个字都没写。
第七夜的寒潭格外静。
辛弃疾坐在蒲团上,望着潭中自己的倒影。己之执彼之执最后一次交锋:断剑指着他的咽喉,宰相印压着他的胸口,孝宗的诏书在头顶飘,百姓的哭声在脚下涌。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幻影突然碎成星子,落进潭里,惊起一圈圈涟漪。
吾志非为己,乃为山河记名。他对着空座说,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砸得潭水晃了三晃。
次日清晨,范如玉端着新研的墨汁推开院门,正见辛弃疾站在台阶上,粗布褐衣换成了褪色的官袍。
他腰间挂着那柄乌鞘剑,剑鞘上沾了些夜露,在晨光里泛着青黑的光。
去把帅府的门打开。他对院公说,再让人去临安,给陛下递道折子。
范如玉没问折子写了什么。
她望着他转身时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济南,他带她爬上城墙看星星,说:等收复了中原,我要在每个城门刻上死难将士的名字,让后人知道,这山河是谁的血换来的。
此刻,寒潭外的竹林里,张承恩正将一片落叶收进袖中。
叶上用炭笔写着八个字:君疑我,我亦疑己,唯民不疑。他摸了摸怀里的密报——原本要写辛弃疾有反心,此刻却填了辛某心迹可昭,忠魂可鉴。
晨雾漫过鄱阳湖面,将寒潭别院的飞檐染成淡青。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院公去开帅府门了。
辛弃疾站在阶前,望着晨雾里若隐若现的湖水,忽然想起范如玉说的鄱阳湖畔竹楼。
他摸了摸腰间的剑,笑了——竹楼还在,菊花也会种,可这帅府的门,怕是要开到北地的城门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