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头的话尾音还挂在檐角铜铃上,辛弃疾已推开窗走了出去。
春夜的风裹着新浆糊的黏甜,直往人鼻腔里钻——这气味他再熟悉不过,当年在山东老家,金狗贴剿匪榜时,城墙下的浆桶总烧得咕嘟响。
带路。他摸了摸腰间玉佩,那是范如玉新婚时绣的并蒂莲,触手温凉。
李铁头应了声,靴底在青石板上敲出碎响。
转过两道月洞门,府学的朱漆大门已近在眼前。
月光下,白榜纸像道寒刃横在门楣上。严禁私授邪说,违者连坐八个墨字被夜露浸得发晕,最末杭州府的大印红得刺眼。
辛弃疾伸手去碰那纸,指尖还未触到,门后突然传来一声——是门闩落下的动静。
程博士今日染了风寒。门内传来老仆的干咳,宅里煎着姜茶,不便见客。
李铁头的手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
辛弃疾却笑了,笑声震得门环轻晃:程子修啊程子修,当年在建康论学时,你说士不可避世,如今倒学起缩头乌龟了?他转身时,衣袂扫过墙根的迎春,落了满地碎金。
驿馆的烛火直到三更还亮着。
范如玉倚在妆台前,看丈夫在案上铺开桑皮纸。
他笔下的鸢身是江南七州的轮廓,民为根三字写得歪歪扭扭,倒像学童的习字;翅膀上的却笔锋如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口可封,风不可止。辛弃疾蘸了蘸朱砂,在鸢尾点了颗红心,明日清明,西湖放鸢节。
阿言带的学童,每人放一只。
范如玉放下绣绷,指尖抚过鸢身上的纹路:童趣笔法倒妙——守军总不能连孩子的纸鸢都抢。她忽然顿住,目光落在鸢背极小的行楷上,《美芹十论》?
抄了半段。辛弃疾吹了吹墨迹,稚子之手写策论,百姓只当是孩童涂鸦,倒比先生讲学传得快。他抬头时,烛火在眼底跳了跳,你说,当年谢安借棋局稳军心,我这纸鸢,能不能当把传信的火?
范如玉笑了,取过剪刀裁了段红绸:明日我让绣娘在飘带上缝南人北望她的针脚极细,红绸在指下流转如血,就像当年在济南,我们用风筝给义军送密信。
清明的西湖笼着薄雾。
孤山脚下,阿言带着百来个学童挤作一团。
小乞儿攥着风筝线,破棉袄口袋里还塞着半块竹板——昨夜辛大人亲手给他的,说这风筝,是你爹的回家路。
阿言喊得嗓子发哑。
百只纸鸢应声而起,在晨雾里划出金线。
最前头那只状如孤雁,鸢身上南人北望四字被风扯得展展的,像把挑开雾幕的剑。
看那飘带!有人踮脚喊。
鸢尾的白绸被风掀开,露出墨笔小楷:敌骑虽强,惧我民心如野火。人群嗡地炸开,卖糖画的老丈摸出炭笔抄,绣楼的小娘子撕了帕子记,连挑水的汉子都把水筲往地上一墩,蹲在青石板上描。
断桥边,沈十二的醒木拍得山响。
他今日穿了靛青直裰,腰间悬个青铜扁鼓:列位看官!
这纸鸢不是纸,是——鼓槌重重一砸,是春信!围观的人潮像涨潮的江,从桥头漫到柳堤,把两个巡城兵挤得直踉跄。
收了!带队的什长抽出腰刀,刀鞘砸在小乞儿背上,敢抗令,连你爹一起抓!小乞儿摔在泥里,却死攥着风筝线。
他脸上挂着泪,喊得哑了嗓子:这是我爹画的回家路!
我爹说,等风筝飞到黄河边,就能看见娘的坟!
人群静了一瞬。
接着,卖菜的婶子把竹篮扣在什长头上,老卒扯下自己的旧甲罩住风筝,连程子修最得意的弟子都挤了过来,用身子护着小乞儿。
伸长的刀悬在半空,被推得步步后退,腰牌掉在地上。
程子修立在望湖楼二层,手里攥着半只断线的风筝。
鸢背的小楷他读过七遍了,此刻又摸出怀中的《御金总论》——虚实相生那章的折角还在,图上的雁阵竟与空中的纸鸢叠成了一片。
他忽然想起昨日桥头的老卒,想起茶肆里扒窗的乞儿,想起那些跟着拍板哼三字经的学子。
道不在庙堂,在风中。他把风筝贴在胸口,转身时碰翻了茶盏。
热茶泼在案上的《四书章句》上,晕开的墨点像极了昨夜星火图里的微光。
夜漏初下时,范如玉的绣房飘出沉水香。
她对着烛火翻账本,指尖在江东三县织坊的批注上顿住——并蒂莲的暗记,是当年归正人联络的符码。
她取过红丝线,在二字上重重绣了朵并蒂莲,针脚密得像血。
李校尉。她把账本递给候在门外的李铁头,传话下去:归正营不必等令,但见绣纹,即为辛某亲召。
三日后,辛弃疾立在钱塘江边。
江风卷着纸鸢掠过他的发梢,那鸢尾的红绸猎猎作响,像面小旗。
他望着纸鸢向北飘去,直到变成天际的一点,才轻声道:这一战,我们不夺城,只还家——而家,已开始等我们了。
深夜,杭州城的更夫敲得格外急。
巡城兵举着火把穿街过巷,火光映得墙根的迎春发颤。
有个巡兵踢到块碎纸,弯腰捡起——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民为根,背面还画着模糊的山河图。
烧了。什长吐了口唾沫,明儿挨家挨户搜,见着纸鸢就往市口堆。
墙根的迎春下,小乞儿缩成团。
他怀里的半片竹板被捂得发烫,上面民为根三个字在月光下泛着暖光。
远处传来更声,他往怀里拢了拢,轻声哼:根在北,叶在南,不归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