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一日的晨雾还未散尽,范如玉已带着两个粗使婆子上了青布小轿。
轿帘掀开条缝,能看见檐角铜铃在风里晃,昨夜与辛弃疾说的官府限采四个字,此刻正随着轿身颠簸,在她心口撞出钝响。
杭州织坊的青砖墙比记忆中更显冷硬。
门房见了范家的帖子,哈着腰引她往正厅,可那脚步却像踩在棉花上——直到穿过两重月洞门,才在偏厅见到坊主周伯年。
这人从前见了她总堆着笑,此刻却垂着眼睛拨算盘,算盘珠儿劈里啪啦响得人心慌。
范夫人见谅。周伯年终于抬眼,额角沁着细汗,前日转运司差人来,说江南蚕丝要优先供内廷织龙袍。
小的这库里...只剩半车粗线了。他指了指后窗,范如玉顺着望过去,果然只看得见几捆灰扑扑的线团,哪里有从前那些闪着金光的苏绣丝。
茶盏搁在案上,泛起细碎的涟漪。
范如玉伸手按住茶托,指节微微发白——她昨日在问心堂见那些绣娘,有个小丫头捧着半卷绣了半截的战袍,针脚歪歪扭扭却极认真,说要绣给她哥哥的归正营。
如今这半车粗线,够做几件?
周老板。她声线平稳,眼底却漫上霜,你我相交十年,我且问你一句——这官府限采的令,是朝廷的朱批,还是...有人拿了好处?
周伯年的算盘珠一声掉在地上。
他猛地站起来,又慌忙蹲下捡,再抬头时眼眶发红:夫人,小的也是难。
前日夜里,有穿皂衣的人翻墙进院,把账本烧了半本。他从袖里摸出半片焦纸,这是从灰里捡的,写着绣袍乱心,禁...
范如玉接过那半片纸,指尖被焦痕刺得生疼。
她忽然想起前日阿言说王婶女儿要绣敌惧我民心如野火在围裙上——原来有人怕的,从来不是丝线,是这野火。
归途的轿帘被风掀开一角。
路过青溪村时,她忽见田埂上坐着个穿粗布衫的妇人,正拿着剪刀拆旧袄。
银剪子划过青布,一声,露出里面藏着的红线。
阿嫂这是做什么?范如玉下了轿,蹲在田埂边。
妇人抬头,眼角还带着泪:前日听评话先生说,归正营的兵卒冬天穿单衣。
我家那口子走时穿的青袄,里子绣的是我嫁时的红绸。她举起拆下来的丝线,这线虽旧,总比没有强。
另一个蹲在溪边的妇人听见,也凑过来:我昨日拆了床被子,里面的棉线够绣半件护心镜。她摸了摸范如玉的袖口,夫人,你们要的丝线,我们有。
范如玉望着田埂上东一堆西一堆的旧衣,忽然想起昨夜阿言布囊里的饼屑——原来不是只有绣娘,不是只有孩子,是这江南的每根线,都在往同一个地方攒。
她回到驿馆时,辛弃疾正在廊下看《御金总论》的草稿。
见她进来,刚要开口,却见她鬓边沾着草屑,手里攥着把长短不一的丝线。
他们断线,我们拆衣。范如玉把丝线往案上一放,那些红的、青的、金的线团滚了满地,青溪村的妇人拆旧袄,临平镇的阿婆拆被面,连江湾的小丫头都把扎头绳剪了——原来不是没有线,是我们没看见。
辛弃疾弯腰拾起一团金线,指尖触到线尾的倒刺,像被什么扎了心。
他想起昨夜星火图里暴涨的光流,想起那些童声里的根在北,忽然明白范如玉说的是什么意思。
明日城南空场。范如玉从袖中取出一卷画稿,展开来是幅《山河未复图》,蔡州标着赭色,陈州染着青灰,开封用金线勾出轮廓,每城一色,绣在袍角。
那些兵卒摸得到纹路,便知道自己在为哪座城拼。
第二日卯时三刻,城南空场的槐树上挂满了绣绷。
范如玉站在临时搭的木台上,晨光里她的裙角沾着线头,却比往日更挺拔。
姐妹们!她扬声,声音像敲在青铜上,我们绣的不是袍,是回家的路。
蔡州的土,陈州的水,开封的城墙——都在这针脚里。
台下忽然传来呜咽。
一个穿素衣的寡妇挤到台前,怀里抱着件褪色的战袍:我夫死在开封城下,这袍角还沾着他的血。她举起手中的银针,今日我绣开封,等义军穿了这袍,便是我夫魂归故土。
人群里响起抽噎声。
沈十二不知何时挤到台边,三弦地一声,击板清脆:那一夜,千手穿针,万线织恨——针尖挑破黑云,丝线连起故城!他的声音裹着评话的抑扬,可知道?
这线不是线,是十万百姓的骨血!
老妪的哭声混着三弦响成一片。
有个穿靛蓝衫子的老妇突然撕开衣襟,里面露出件绣着并蒂莲的红嫁衣:我儿十六岁投军,这嫁衣在箱底压了八年。她颤抖着抽出金线,我儿未归,线不能断!
人群轰然应和。
范如玉望着台下,有妇人把陪嫁的银簪熔了打顶针,有少女剪了及腰长发换绣绷,连织坊的周伯年都挤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挑夫,担子上堆着整匹的金线:小的昨日夜里想明白了——这线要是断在我手里,我周伯年对不起青溪村的阿嫂,对不起归正营的兵!
程子修立在人群最外层,手里还攥着方才要宣读的妇人干政非礼的帖子。
他本是奉了转运司的差来监视,此刻却见个盲眼老妇摸索着绣袍,枯瘦的手指抚过开封的金线纹路,喃喃:我儿不识字,但摸得懂这山河纹...
他的帖子地落在地上。
程子修解下外袍,扯断腰间的丝绦,取了最亮的那缕,蘸着朱砂在袖口绣二字。
墨香混着线香飘起来,他望着台下忙碌的妇人,忽然笑了:若此为干政,我愿共罪。
夜漏时刻时,辛弃疾坐在竹榻上。
烛火映着案头的《山河未复图》,那些丝线绣成的城池,在火光里像要活过来。
金手指开启的刹那,星火图里的光流炸成一片星海。
江东七县的地图上,千百点微光如萤火升腾,每一点都裹着丝线的温度——青溪村的红线、临平镇的青线、江湾的金线,竟连成了《御金总论》里画了三年的民运通道。
他闭目屏息,听见万千妇人的低语漫过来:一针一线,皆为归路。有个绣娘的声音最清晰,带着江南软语的甜:开封...快了...
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李铁头的声音撞破夜色:大人!
归心祠的还魂鼓被烧了!
鼓台焦黑,只剩半块残木...
辛弃疾睁开眼,月光正落在《山河未复图》的开封城上。
他望着那金线绣的轮廓,忽然笑了——鼓碎了可以再铸,可这由线连成的民心,烧得尽么?
李铁头的马蹄声渐远,驿馆外的更鼓敲过三更。
案头的烛火忽明忽暗,将《山河未复图》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会呼吸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