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三日,临安宫阙仍无一诏下。
天光清冷,寒气凝霜。
辛弃疾立于舟首,青衫落雪,目光如刃,直指湖州城门。
身后范如玉静坐舱中,手中绣绷未歇,银针穿引之间,山川走势悄然成形。
湖面冰痕交错,渔火早熄,唯余断鸿书院方向,隐隐传来诵书声——那是官学弟子晨读《孝经》的齐吟,规整却死板,像被冻住的流水,不带一丝生气。
“夫君,”范如玉掀帘而出,声音轻如絮语,“城中童谣已传三日,‘野艾生,火不熄’,连市井小儿都唱得滚瓜烂熟。可书院山长竟敢闭门拒讲,怕是有人授意。”
辛弃疾微微颔首,眸底波澜不起,却有锋芒暗涌。
“禁我口,难禁民心;封我书,封不住风。”他低声道,“他们以为一道文牒便可扑灭星火?殊不知,风起于微末,燎原之势,岂是区区转运司能挡?”
话音未落,船已靠岸。
老吴收篙停橹,低声禀报:“小的方才打探清楚,山长确接了转运司密令,凡提《辛公十二讲》者,视同谤讪朝政,学子不得听、不得录、不得传。”
辛弃疾闻言,非但不怒,唇角反而浮起一丝冷笑。
他转身对随行童蒙教习阿言道:“取纸笔来。”
阿言急忙捧出笔墨。
辛弃疾提笔疾书,字字如刀刻石:“民为根,兵为枝,粮为脉,信为魂。”写罢,交予阿言:“你带城中孩童去河滩堆雪人,每人执一旗,依此八字分列四方,远望如阵。”
阿言眼睛一亮,领命而去。
不到半日,湖州城外河滩上,百余名童子嬉闹堆雪,雪人林立,高矮不一,却皆手持纸旗,迎风招展。
东面书“民为根”,西面书“兵为枝”,南列“粮为脉”,北布“信为魂”,中央更有一巨雪人,顶戴竹笠,身披蓑衣,俨然辛弃疾昔日巡农之貌。
百姓闻讯蜂拥而至,围立场外,啧啧称奇。
“这是什么阵法?”有人问。
“听说叫‘雪兵阵’!”一老农抚须而笑,“辛公不用一刀一枪,只用雪和纸,就把民心摆成了军阵!”
消息如风,顷刻传遍全城。
茶肆酒楼皆议论纷纷:“辛公讲不得堂上,便教童子讲于野;禁他书院,他反在天地间开讲!”
“这哪是堆雪?这是布兵!你看那方位,左虚右实,前疏后密,分明是《孙子》中的‘势篇’格局!”
夜幕垂落,寒星点点。
范如玉悄然遣出心腹女仆,携一布囊出入城中三十六户织坊。
每户只换几缕丝线,留下一方绣样。
无人留意,只道是寻常妇人间的针黹往来。
唯有老绣娘陈氏,灯下细看那幅《山河图》,指尖抚过黄河故道,忽觉心头一震——此图表面绣的是云纹水浪,实则针脚错落,暗藏寿春至颍州八百里水路走向;燕云十六州之地,以金线密绣,针脚重叠处,竟似伏兵层层!
她一夜未眠,次日清晨,召集全家老少:“剪红布,裁方旗,每家缝十面,天黑前插到城郊田埂去,按图所示,不得错乱。”
百余面赤旗,悄然立于冻土之上,远望如连营列戍,绵延十余里。
老吴驾舟夜巡,见旗即记其位,归后绘图呈报。
辛弃疾览图不语,良久方叹:“夫人以针代剑,织就无形之阵。此非兵籍所录,却是民心所聚——将来北伐,此即‘民间耳目营’雏形也。”
第三日清晨,辛弃疾改赴城南“松涛茶肆”开讲。
此地本是贩夫走卒歇脚之所,粗瓷大碗,烟熏火燎。
然今日人潮汹涌,座无虚席,连屋檐下都站满了人。
阿言率百童列于阶前,手执纸旗,肃然而立。
辛弃疾端坐案后,不发一言,只取竹笛一支,吹起《折杨柳》调。
曲声悠扬,带着几分离愁别绪,众人皆以为将述边关征人之苦。
谁知曲罢,他忽问:“此曲何声?”
众答:“离别之音。”
辛弃疾摇头,目光扫过全场:“此乃春风过野,草木自生之声。风未至时,草伏如死;风一起,根动芽发——你们说,我能被禁讲,民心就能被禁吗?”
人群寂静,唯有风穿帘响。
忽然,窗外童声齐起,清澈如泉:
“夫执戈,妻执梭,
一针一线锁山河!
男燃艾,女缝旗,
寸土不让旧疆圻!”
歌声由弱渐强,百童合唱,声浪如潮,拍击人心。
书院墙内,原本闭门读书的学子们纷纷奔至窗边,扒着墙头张望,有人眼眶泛红,有人握拳低吼。
就在此时,街角人影一闪。
一人青袍素冠,神色复杂,立于人群之后,默默凝望台上那个吹笛讲民志的身影。
正是府学博士程子修。
他手中紧攥一封未拆的公文,额上沁汗,唇色发白。
身后不远处,说书人沈十二正调试铜锣,怀中话本封面隐约可见四字——《雪夜围颍州》。
(续)
程子修立于人群之后,青袍被夜风掀起一角,手中那封未拆的公文如烙铁般灼手。
他原是奉转运司之命,前来监察民间讲学、稽查“悖逆之言”,可此刻,目光却被台上那支竹笛牢牢钉住——辛弃疾吹罢《折杨柳》,声未尽而意已远,仿佛不是曲调在响,而是大地深处传来某种苏醒的脉动。
沈十二登台,铜锣一响,惊破沉寂。
“话说那年冬夜,大雪封江,颍州城外三十里,秦猛率五百死士断后……”说书人声音低沉,字字如锤击鼓。
他并未刻意煽情,只以平实口吻道出那一战:粮尽矢绝,甲裂血凝,秦猛身中十七创,犹持断刀立于桥头,直至积雪掩其膝、覆其肩、没其首,终成一座不倒的冰雕。
台下一名老兵猛然站起,须发皆白,左袖空荡。
他颤巍巍捶胸三下,嚎啕如幼兽哀鸣:“将军!某还活着啊!”
众人侧目,泪光点点。
忽有一少年腾身跃上土台,撕开粗布外衣,蘸墨疾书四字——“愿随辛公”,高举过顶,声震屋瓦:“若家国需人赴死,我第一个去!”
那一刻,程子修只觉心头巨震,如遭雷击。
他想起三日前,在府衙灯下读到《辛公十二讲》抄本时的不屑与警惕;想起自己曾亲笔将“辛某妄议军政”列入《禁讲名录》;更想起昨夜小儿诵童谣于庭前,妻子轻语:“这词句虽粗,却教孩子知道了谁守过河山。”
此刻,百姓眼中的光,孩童手中的旗,老兵的哭声,少年的热血——皆非蛊惑,而是久旱之后第一道春雷,唤醒了深埋于血脉里的忠烈记忆。
他默默转身,踏着碎雪归家。
烛火摇曳中,取出那份盖有朱印的《禁讲名录》,凝视良久,终提朱笔,缓缓划去“辛弃疾”三字。
笔锋沉稳,不留迟疑,又批八字于旁:“此非惑众,乃醒世之钟。”
墨迹未干,窗外忽有微光浮动。
辛弃疾独登书院藏书楼,凭栏望远。
天上星河垂野,地下却见异象——城外三十六处村落,火光次第亮起,或明或暗,或孤或连,竟如星辰列宿,与范如玉所绣《山河图》上针脚方位分毫不差!
范如玉不知何时立于身后,素手轻挽披风,低声道:“三十六村,皆以‘补衣’为由,织坊暗藏火油布于夹层。一炬可燃十里芦苇荡,足阻千军半日。”
辛弃疾抚剑而立,目光穿破寒夜。
“火种不需令旗,”他喃喃道,“只待春风一唤。”
话音方落,江风骤急,卷起檐角残雪。
忽闻马蹄破冰而来,一人披霜带露,翻身下马,正是江州义士李铁头。
他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报——金军残部欲自海道袭明州!然沿海渔村,已自发燃艾三日,烟柱冲天,百里可见!”
四野寂静,唯余风啸。
辛弃疾仰望星空,眸中星火交映。
他未发一令,未召一兵,唇边却浮起一丝深远笑意,似已听见潮声涌动,战鼓将起。
而此时,临安宫阙依旧无声。
但江南大地,已有无数双眼睛,在黑夜中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