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渡口,晨雾初散,江面如纱轻笼。
天光微明,水汽氤氲间,一道道人影自四野涌来,汇成蜿蜒长龙,沿堤而列。
肩挑粮袋者踉跄前行,手执锄矛者目光灼灼,连垂髫孩童也背负干粮筐,老者拄杖相随,步履虽缓,却无一人退却。
辛弃疾立于船头,青袍猎猎,腰佩长剑。
他凝望眼前这浩荡民流,心头如潮翻涌。
非军非卒,却是山河子民;未披铠甲,却怀铁血肝胆。
他们不问官命,只信一人——辛公提剑,便敢赴死。
李铁头自驿道飞奔而至,铠甲覆尘,战靴裂口,额角血痕已结痂。
他跃上码头,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三封密报:“启禀辛公!庐州金军昨夜焚仓北撤,火光照天三十里;舒城百姓已于城南立‘归正碑’,刻我大宋年号;唯兵符尚在建康中转,快马亦需两日方可抵此。”
辛弃疾接过密报,指尖抚过纸背,未展读便已了然于心。
他转身望向北方,雾霭尽头,一线天光破云而出。
“民已先行,诏岂能后?”他低语,声若寒泉击石。
随即抬手抚剑,剑鞘轻鸣,似有龙吟暗应。
他眸光一凛,沉声道:“传令:火信三更连发,灯北移百里——我军不待诏,然亦不违诏。”
李铁头抱拳领命,翻身跃马而去。
片刻后,烽台火起,三短一长,焰光冲天。
远处村落次第响应,灯火如星链北延,百里之内,尽皆燃动。
每一盏灯灭,便是一户断炊三日以省军粮;每一点火亮,便是一寸磨刃束甲,静候号令。
与此同时,江州驿馆内烛火未熄。
范如玉独坐案前,素手展卷,《山河图》铺满木案,墨迹斑驳处皆是心血所注——失陷城池、隐秘栈道、可伏兵之谷、可屯粮之坞,一一标注。
旁侧另摊《民册》,细录七州丁口、义军据点、妇孺安置之所。
她执朱笔,在地图之上勾连粮道,笔锋所至,如织经纬。
忽闻外间喧哗,杂沓脚步近前。
门扉轻启,数名白发村老颤巍巍入内,为首者捧一粗布旗,上书“归正”二字,墨迹未干。
“夫人……”老者哽咽跪地,“我等自金人手中夺回舒城南门,连夜立碑祭土,只求辛公早定北伐之期!我等愿为前驱,哪怕身死沟壑,亦要子孙知——此地曾归大宋!”
范如玉起身离座,亲自扶起老人,声音温润却坚定:“诸位父老请起。辛公虽未受兵符,然民心所向,便是天命所授。兵权不在枢密院印玺,而在万民举火之手。”
她环视众人,目光如炬:“今请诸位归去,修路架桥,养鸡饲牛,开井浚渠——莫聚众,勿轻动。待大军所至,必有炊烟相迎,不必举火为号,亦不必血染城垣。你们守住一方土地,便是守住了江山根基。”
老者含泪叩首,捧旗而去。
待人远去,范如玉敛袖净手,提笔修书一封,字字千钧,句句藏锋。
末了封缄,亲书“太常寺陆明远亲启”,唤来心腹侍女,低语:“此信绕过通政司,由徽州小道直送临安,务必交至陆大人亲览,不得经任何人之手。”
夜色再临,临安宫城却未入眠。
政事堂内灯火通明,檀香缭绕,却压不住殿中暗涌杀机。
礼部尚书裴文节立于阶下,手持誊抄诏书副本,面沉如水:“辛弃疾未奉诏命,擅调民夫数千,聚众北行,沿途设烽传讯,形同叛逆!此风一开,藩镇割据,指日可待!若不严加申斥,何以正朝纲?”
御史大夫韩侂胄立于殿心,黑袍垂地,眉浓如墨,声如寒铁:“祖制昭昭:兵柄归枢密,征伐由天子。今一文臣,无敕无符,仗民势而逼宫阙,是谓‘挟众胁君’!其行虽伪忠,其心实可诛。安史之乱,始不过节度使拥兵自重,今日辛某之举,与彼何异?”
参知政事陈景渊残党纷纷附和,言辞激烈,直指辛弃疾“煽动民意,图谋不轨”。
殿中一时风起云涌,群臣激辩,唯左丞相王淮默然不语,指尖轻叩案几,似在测算人心轻重。
就在此时,小黄门悄然入殿,捧一卷誊抄底本,躬身递予内侍监周崇礼。
周崇礼略一展阅,面色微变,悄然退至偏廊,提笔批红三字:“速呈便殿。”
偏殿深处,烛影摇红。
孝宗独坐案前,手中一纸诏书尚未用印,墨迹微润。
他指节轻抚纸面,眉头紧锁,目光落在“北伐”二字上,久久不动。
窗外更鼓三响,夜露浸阶。
忽而帘栊轻动,小黄门李六儿屏息而入,双手捧一誊抄底本,低语:“周大人让奴婢转呈……”(续)
烛影摇曳,映得孝宗赵昚半面明、半面暗。
他指节紧扣龙案边缘,掌心渗汗,目光死死锁住手中两份诏书——一份尚未用印,墨迹犹润;另一份誊抄底本,则静静摊开在御案之侧。
一字之差,乾坤倒悬。
“专征”变“节制”,非笔误,乃谋逆!
他喉头滚动,如吞铁石。
昔年高宗朝岳飞北伐,亦曾得“专征”密诏,权柄独揽,三军听命。
此二字一去,辛弃疾纵有万民拥戴,亦不过奉令行事之臣,再无临机决断之权。
而今诏稿未发,已然遭人篡改,幕后黑手直指礼部尚书裴文节,其胆大包天,竟敢欺君擅诏!
“好一个‘祖制昭昭’……”孝宗冷笑,声轻却寒,“韩侂胄口口声声‘兵柄归枢密’,实则欲将北伐之权,牢牢系于主和派股掌之间!”
正欲拍案传召内侍监周崇礼,殿外忽传急报,脚步凌乱,小黄门喘息跪奏:“启……启禀陛下!江州百姓万灯列岸,沿江百里火光不绝,齐呼‘愿随辛公’!临安城南诸坊已有童子传唱新谣,巡夜禁军压不住声浪,恐生民变!”
孝宗猛然起身,袍袖带翻茶盏,热茶泼洒如血染金砖。
他望向窗外,夜色沉沉,却仿佛看见那千里之外的长江岸边,万家灯火如星河倒垂,每一盏灯后都是一颗赤心,每一束光中皆有一声呐喊。
民心如此,天意昭然!
可这临安宫墙之内,衮衮诸公却仍执迷于“祖制”“体制”,视万民为草芥,惧忠臣如寇仇!
“朕之诏书尚在案头,百姓已举灯相迎……”他喃喃,继而仰天长叹,“是朕迟了,不是他们僭越。”
殿内寂静如渊,唯有更漏滴答,似在倒数命运之钟。
与此同时,韩侂胄府邸,书房烛火通明。
他负手立于窗前,面如寒霜。
方才亲信回报,城南孩童所唱之谣已传至御街,连府中仆婢低声哼诵,被他厉声喝止。
此刻手中茶盏早已碎裂满地,瓷片混着茶水四溅,如同他心中怒焰难平。
“一介词臣,竟成民神?!”他咬牙切齿,“辛幼安不在边关舞剑,反倒在人心深处种火!此火不灭,我辈尽为灰烬!”
幕僚伏地进言:“大人,明日早朝若劾其‘僭越专征’,恐激起民愤。江州百姓已如沸汤,若临安响应……”
“沸汤?”韩侂胄冷笑转身,眼中寒光凛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舟未成,先毁其桨,何患汤沸?”
他踱步至案前,提笔疾书一道密札,封入漆匣,交予心腹:“持此诣礼部裴尚书,嘱其务必将‘节制诸路’四字刻入正式诏版,不得更改。另,自明日起,关闭建康驿道七日,凡江州来使,一律扣留盘查——兵符不到,消息不通,看那辛弃疾如何‘不待诏’!”
幕僚颤声又问:“若百姓再举灯……”
韩侂胄抬眸,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檐下雨丝初落,敲打青瓦,淅沥如诉。
檐下一盏守夜灯笼,在风中轻轻晃动,忽而一闪,熄了。
他嘴角微扬,低语如谶:“灯可灭,火可扑。只要诏书在我手,道统便不归他。”
然而他未曾察觉,雨幕深处,一道黑影悄然跃过屋脊,蓑衣裹身,怀中紧护一卷密信——正是范如玉遣人绕行徽州小道送往临安者。
其去向,直指太常寺旧巷。
夜雨渐密,风起云涌,一场无声的诏争,已在天命与权谋之间,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