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之上,霜风未歇。
辛弃疾倚坐船窗,青布小帽压着苍白鬓角,一袭素袍裹住瘦削身躯。
连日高热如潮退去,留下的是骨髓深处的虚乏与肺腑间的滞痛。
他却不肯卧榻,执意临窗北望——那一片被雪覆盖的苍茫,是他魂梦所系的故土。
范如玉悄然掀帘而入,手中捧着一方熏过艾草的锦褥。
她未语,只将褥子轻轻搭在丈夫膝上,目光却投向南岸。
“你看。”她声音极轻,似怕惊扰了这天地间的静谧。
辛弃疾缓缓转首。
刹那间,呼吸为之一窒。
十里长堤,人影绵延如林。
男女老幼皆立于残雪之中,手持野艾,无言相迎。
那野艾未经修整,茎叶枯黄却仍散发清苦之香,在寒风中微微摇曳,如同无数双不肯垂下的手。
有老者焚香祭天,青烟袅袅直上;有妇人掩面垂泪,指缝间露出的是三十年未能归乡的悲恸;更有稚童跪捧黄土,纸上墨迹未干,赫然写着两个大字:北归。
他的手指猛地扣住船舷,指节泛白,似要撑起千钧之重。
“让我下去。”他低声道,嗓音沙哑如磨铁。
范如玉伸手按住他肩头,力道不大,却坚定如磐石。
“此非迎你。”她说,“乃迎北地之魂。”
一句话如钟鸣耳,震得他心头剧颤。
是啊,这些人迎的岂止是一个病弱难归的旧臣?
他们迎的是三十载不灭的忠义,是靖康以来未曾断绝的血脉,是那一声声在塞外风沙中仍呼喊“王师归来”的孤魂野鬼!
就在此时,一个清亮稚嫩的声音划破寂静,自堤首传来——
“臣闻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也……”
《美芹十论》首章,字字铿锵,竟由一童子之口诵出。
那孩子约莫十岁,衣衫褴褛却整洁,双手捧着一本破旧抄本,立于众人之前。
风吹乱了他的发,却吹不断那稚声中的凛然正气。
两岸百姓闻言,纷纷低头合掌,仿佛听到了久违的圣谕。
辛弃疾怔然起身,又被范如玉按回。
“陆小砚。”她低声告诉他,“江南陆秀才之子。其父临终前命他守此书,若辛公南归,必亲献。”
话音未落,舟已靠岸。
那孩童疾步奔来,跃上跳板,不顾卫兵阻拦,直冲至舱前,双膝跪地,高举抄本。
“辛公!”他仰面而呼,眼中含泪,“我父说,此书不是策论,是血写的遗愿!他说——若您活着回来,请收下这颗江南百姓的心!”
辛弃疾颤抖着接过那册泛黄书卷。
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尽是批注,墨色深浅不一,显是经年累月反复研读。
每一页都有问:“如何复土?”“何以安民?”“兵粮何出?”“民心何聚?”字迹从工整到潦草,最后几页竟有血痕渗入纸背。
他忽然觉得胸口一阵滚烫,热流直冲眼眶。
三十年奔走呼号,多少奏章石沉大海,多少豪情化作冷眼嗤笑。
可今日,一个十岁孩童,用一本破书,将他几乎熄灭的信念重新点燃。
“好孩子……”他哽咽难言,“你叫什么名字?”
“陆小砚!”孩童挺胸昂首,“砚台的砚!父亲说,笔墨可磨,志不可折!”
辛弃疾望着他,忽而笑了,笑中带泪,宛如春冰初裂。
正此时,河心水声骤响。
百艘渔舟自薄雾中破浪而来,列阵如雁,首尾相衔,横截淮流。
每艘舟头皆悬一束野艾,船身漆着两个朱红大字:迎辛。
当先一艘乌篷船上,老渔夫周大橹执篙而立,须发如雪,脊背如弓,却站得笔直如松。
他遥望主舟,一声长喝穿透晨霭:
“辛公!老汉等你三十五年了!”
辛弃疾欲扶舷答礼,却被范如玉再次制止。
周大橹率众靠岸,登舟而来,脚步沉稳,每一步都似踏在岁月之上。
他走到辛弃疾面前,深深一揖,不拜官阶,只敬人心。
“老汉靖康年间随百万流民南渡,曾在东京城外见宗泽公北望恸哭,那时不懂,为何一介武夫,哭得比寡妇还惨。”
他抬起头,眼中浑浊却灼亮:
“今日见辛公,方知何为不弃——山河碎了,心不能碎;朝廷忘了,百姓记得。”
辛弃疾喉头滚动,久久不能言。
良久,才挤出一句:“诸位……何必如此?”
周大橹摆手,打断他:“不必言谢。只问一句——”
他盯着辛弃疾的眼睛,一字一顿:
“北地百姓,可曾吃上新米?”
船舱内外,一时死寂。
辛弃疾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有泪光闪动。
“今春已耕。”他缓缓道,“秋后可收。”
周大橹愣了一瞬,忽然仰天大笑,笑声震得芦苇瑟瑟,惊起群鸟。
“那便值了!”他用力拍打船板,“只要有人种地,就有家;只要能吃上自己种的米,就不算亡国!”
笑声渐歇,他转身欲去,忽又停步,望向江南方向,喃喃道:
“还有人等着呢……她走了两个月,从江南来,只为做一件事。”
辛弃疾与范如玉对视一眼,皆觉这话另有深意。
而就在这时,岸边人群微微分开。
一名素衣女子缓步而出,身影单薄,却走得极稳。
她双手捧着两只陶坛,坛身粗糙,却擦拭得干干净净。
一坛黝黑如墨,是江南沃土;一坛黄沙粗粝,带着北地风霜的气息。
她一步步走向船头,脚步踏在残雪之上,无声无息,却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尖。
风,忽然静了。(续)
风止,雪息,天地间唯余一女子踽踽独行。
柳阿槿终于走到船头,足下残雪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仿佛岁月不堪重负的叹息。
她双膝触地,不疾不徐,将两坛土稳稳置于甲板之前。
黑土如膏,黄沙似铁,一南一北,静默相对。
“妾本蔡州人。”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入耳,如针落冰盘,“夫死于金兵屠城之日,腹中儿未及周岁,同葬焦土。我随流民南渡十七年,耕于吴兴,织于松江,不曾忘故土一寸。”
她抬首,目光穿过辛弃疾苍白的脸,望向北方渺茫雪影:“此江南黑土,乃我十余年来亲手所耕;此蔡州黄沙,乃我归葬亡夫时,自坟前掬取。南北虽隔千里,然血同流、心同痛。今日合坛为誓——若辛公再举北伐之旗,请带此土同行。使战骨知乡味,使孤魂认归途。”
众人无言,唯有寒风吹动野艾簌簌作响,似万民低语。
范如玉缓步上前,素手轻托陶坛,动作庄重如奉宗庙祭器。
她未多言,只轻轻道:“此非土,乃民心所寄。”随即命亲随将其安放于舱中香案之上,与《美芹十论》并列。
夜深,舟泊淮岸。
辛弃疾独坐舱内,烛火摇曳,映着他瘦削轮廓。
他凝视那两只陶坛良久,终伸手抚过坛身,指尖摩挲着粗粝的陶纹,仿佛触摸到了千万百姓埋藏心底的呐喊。
忽然,一阵温热自心口涌起,直贯脑海。
——“心渊照影”开了。
这不是以往回溯兵法、推演战局的清明之觉,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共鸣:江南水田中犁铧翻泥的声响,童子在私塾诵读《孝经》的稚音,老翁焚香祭祖时颤抖的祷词……竟与北地荒原上断壁残垣间的哭泣、边关鼓角呜咽、被俘妇人在雪中磕头祈粮的画面层层交叠!
更奇者,心跳竟与远方某处隐隐同步——一下,又一下,如战鼓遥应,如血脉相连。
他恍然感知:那不是幻觉,而是千山万水之外,仍有无数人与他同忧同愤、同梦同醒!
“原来……”他喃喃自语,眼中有泪滑落,“山河从未断绝,只是被雾遮了形。”
次日清晨,舟启金陵。
将至城下,忽闻岸上童声齐起,清越如钟: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竟是《破阵子》全篇,由数百幼童齐诵,声浪滚滚,震彻江面。
辛弃疾踉跄起身,倚舷而立。
见两岸学童列队持卷,白衣胜雪,呼声如潮。
那一刻,剑未出鞘,已闻龙吟;诏书未至,先得民心。
他喉头哽咽,不由自主轻声相和:“沙场秋点兵……”
话音未落,暮色骤降,万家灯火次第燃起,自钟山脚下蔓延至秦淮两岸,宛如星河倒垂,辉映长空。
范如玉悄然执其手:“此非南归,乃北望之始。”
舟行三里,天穹忽暗。
一道玄影破空而来,无声无息,悬于船首丈许——是一方素布,墨迹犹湿,赫然写着一个“心”字,下方朱砂绘就山河脉络,一角直指汴京方向。
无人知晓何人所书,亦不知从何而来。
但辛弃疾仰首凝望,唇角微扬,似已听见万里之外,战鼓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