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殿上,晨光初透九重金瓦,玉阶生辉,丹墀列班。
群臣肃立如松,冠缨森然,殿中静得连香炉里一缕青烟升腾都似有声。
孝宗端坐龙椅,眉宇间隐现倦意,却目光如炬,直视殿心。
辛弃疾出列,紫袍玉带,步履沉稳,手中捧着一卷黄绸封缄的奏章,其上墨迹犹带夜露寒气。
他立于丹陛之下,不疾不徐,声若渊渟岳峙:“臣辛弃疾,谨奏《七宽三诛一旌表》,伏请圣裁。”
满殿皆惊。
此名未闻于朝堂旧例,非律典所载,亦非刑部成规。
谢正言眉头一蹙,袖中手指微动,欲言又止——他昨夜已知其中一人乃自己旧属,曾受私恩,隐匿边情,今竟赫然列于“伪降欺世”之诛者名录中!
孝宗接过奏章,亲手展读。
纸页翻动,如风过枯林,字字如钉,叩击人心。
“宽者七人:或陷敌营而密传军情,或受贿赂而终悔前非,或畏死诈降却暗护将士……然其心未堕,志犹存忠。”
“诛者三人:假意归顺,构陷良将,篡改军报,致三军饥溃,山河动摇。”
“旌者一人,沈怀恩,散尽家财以助北伐粮秣,母临终北望泣血,子继遗志,毁家纾难。”
殿中一片死寂。
有人低首避视,有人额角渗汗。
谢正言喉头滚动,终究未能出声。
那被列诛者,正是他曾力保之人。
他原以为是权宜庇护,岂料此人早已卖国求荣。
羞愧如刀,割心无声。
忽闻环佩轻响,小蝉自偏门缓步入殿。
她一身素衣,双手托匣,步履虽轻,却似踏在众人心尖之上。
她膝行至御前,启匣呈册——赫然一本《伪忠录》,封面斑驳,似经血火浸染。
孝宗翻开第一页,瞳孔骤缩。
韩侂胄亲笔手令,命人伪造捷报,虚报战功;
密令截留江防军饷,专资私党;
更有指使细作冒充义士,诱杀抗金义军首领之铁证……
一页页翻过,帝王脸色愈沉,直至怒不可遏,猛然将册掷于地,声震梁柱:“此獠祸国至此!朕竟不知!”
他抬头凝视辛弃疾,眼中怒火未熄,却多了一丝探究:“卿未曾亲审,未动刑狱,何以辨此真假?何凭?”
辛弃疾垂首,袖中右手悄然握紧,掌心血契微微发烫,仿佛仍在回应昨夜那一道道灵魂的震颤。
但他只缓缓道:
“凭人心落笔时的呼吸——真悔者字滞而气促,伪忠者笔挺而神虚;”
“凭血书未干的泪痕——有一状写至‘误国’二字,墨色晕开三寸,非水渍,乃泪滴;”
“凭母亲望北三拜的遗愿——臣每见忠烈之后忍辱负重,便忆幼时阿母指燕云之地,哭曰:‘吾儿当复此土。’”
他顿了顿,抬眸直视天颜,声音清越如钟鸣雪谷:
“臣不敢欺心。”
满殿默然。唯有铜壶滴漏,香篆轻袅,似天地也在屏息。
良久,孝宗提笔朱批,力透纸背:“准奏。七人赦免,三人斩首,沈怀恩授九品文散,旌表其门。”
他掷笔长叹,语气苍茫而敬重:“此非律断,乃道衡也。”
旋即转身,凝视辛弃疾,一字一顿:“自今以后,朝中‘心案’,皆由卿衡。”
此言一出,百官震动。
此非官职,却胜权柄;非诏命,却定人心。
自此,天下是非,不止系于法条,更托于一人之心镜。
谢正言忽趋前一步,解下腰间御史印绶,跪地叩首,额头触地有声:“臣昔疑公宽纵,谓仁柔误国。今观《伪忠录》,始知奸佞藏形于义理之间,而公能照破幽微……臣愿附骥尾,共守清平!”
殿内再无人异议。
那些曾讥讽辛弃疾“书生妄议兵事”的老臣,此刻低头不语;那些曾与韩党暗通款曲的官员,冷汗浸透中衣。
孝宗望着辛弃疾,目光复杂,终化作一声轻叹:“卿心如砥柱,立于浊流。朕幸得卿。”
退朝钟响,余音缭绕宫阙。
辛弃疾缓步出殿,日光洒肩,却不觉暖意。
他知道,今日之举,已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诛者背后仍有党羽,赦者未必真心感恩,而那深锁天牢之人,尚未开口。
范如玉候于宫门外,见他身影出现,立即迎上。
她未问结果,只轻轻握住他的手。
那手冰凉,脉搏却稳如磐石。
“你做到了。”她低声道。
“我只是没让自己堕落。”他望着皇城尽头的苍穹,喃喃,“真正的胜负,不在朝堂,在人心。”
而在皇城幽深处,天牢铁扉之内,吴守义提灯缓行,脚步踏碎回廊上的霉湿。
他手中紧攥一道黄绢诏书,未启封,却重逾千钧。
囚室内,韩侂胄盘坐草席,双目未闭,嘴角仍挂着一抹冷笑。
烛火摇曳,映得他面目半明半暗,宛如鬼魅。
吴守义停步,望着那双不肯低头的眼睛,忽然心头一颤。
这三十年来,他见过无数权臣落马,豪杰折腰,可从未有人,像今日这般——让整个朝廷为之屏息,让帝王亲口说出“道衡”二字。
他握紧诏书,指尖发白。
而韩侂胄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
“你信这世间,真有不贪权、不报仇、不伪善之人?”第334章 心诏藏锋
天牢深处,铁锁沉响,寒气自地底渗出,如蛇缠足。
吴守义立于囚室门前,手中黄绢诏书已被掌心汗渍微微浸润,却依旧挺直如松。
烛火在石壁上投下他佝偻的身影,仿佛一尊历经风霜的守陵石像。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诏书,声音低沉而清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韩侂胄谋私罔上,结党营私,伪造军功,陷害忠良,罪证确凿,依《七宽三诛一旌表》之衡,着即削籍为民,终身禁锢天牢,不得赦免,子孙永不录用。”
字字如钉,敲入死寂。
韩侂胄未动,只嘴角那抹冷笑缓缓凝固。
他双目微垂,似在倾听遥远战鼓,又似在回味昔日权倾朝野的荣光。
良久,他抬眼,目光如刀,直刺吴守义:“你信这世间,真有不贪权、不报仇、不伪善之人?”
吴守义沉默片刻,将诏书轻轻置于案上,声音不高,却稳如磐石:“我守牢三十年,见过无数权臣——来时皆带刀剑、随从、刑具,唯辛公来时,不带一兵,不设刑堂,只命人设一静室,悬百面白幡。”
他顿了顿,眼中竟泛起一丝微光:“每幡书一人名,或宽或诛,皆由其心供状而定。那一夜,我巡更至子时,见他独坐灯下,手执一少年供状,读至‘母病无药,不得已卖情报于金细’一句,忽掩面无声,肩头微颤……灯花爆裂,泪坠纸上,晕开墨迹。”
韩侂胄瞳孔骤缩,冷笑欲出,却终未能成声。
“他若为权,何须亲阅百状?若为仇,何不借此尽除异己?若为名,又何必隐去自己所荐之人?”吴守义缓缓抬头,“世间或有权谋之士,可伪忠一时;但无人能伪清白一世——辛公非作秀,乃以心代法,以情证道。”
囚室内死寂如渊。
忽而,韩侂胄仰天长笑,笑声凄厉如枭啼,震得梁上尘灰簌簌而落:“好!好!我韩侂胄纵横半生,算尽机关,结党营私,构陷贤良,今日竟败于一个——真清白的人!”
笑声渐歇,他取过角落残酒,一饮而尽,酒液顺唇角淌下,如血。
“替我传话,”他闭目,声如叹息,“不是我认输……是这天下,不容伪君子。”
吴守义默然良久,终将诏书压于石案之下,转身离去。
脚步回响于幽廊,仿佛带走了一段权欲滔天的旧梦。
驿馆之中,夜雨初歇,檐滴如弦。
辛弃疾解甲入室,紫袍褪去,露出内里素衣,肩背微躬,似负千钧。
范如玉捧来温水,轻拭其额,忽见他右手掌心血契裂开一线,一滴殷红悄然坠地,溅于青砖,如梅落雪。
她心头一紧,却不动声色,只握紧他的手:“疼吗?”
辛弃疾摇头,闭目良久,声音几不可闻:“我衡了他人,可曾衡己?若他日我执掌枢密,权倾朝野,能否不堕其道?能否不以‘正义’之名,行私愤之实?”
范如玉凝视着他疲惫的眼眸,轻声道:“你今日不诛一人以立威,不赦一人以市恩,不借韩党余孽大兴株连——这便是答案。”
窗外,白幡堂灯火未熄,百余幅素帛悬于夜风之中,影影绰绰,如魂低语,似千百冤屈终得安息。
辛弃疾望向苍穹,云破月出,清辉洒肩。
“孤诏已问心,”他喃喃,“我命……仍在我手。”
而此时,临安宫中,孝宗独坐御书房,铜漏将尽,万籁俱寂。
他忽提笔另书一诏,字字凝重,力透纸背。
写毕,封于金匣,唤来心腹内侍张承恩,低语数句。
张承恩叩首受命,捧匣而出,身影没入太庙夜色。
那金匣最终藏于太庙最高梁上,无人知其所在,唯匣面一道朱批隐约可见:
“待辛公归田之日,方可启。”
风起殿脊,檐铃轻响,仿佛天地也在静候——那一日,青袍落尘,锄耕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