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凤最终选择闭嘴。
不是他词穷,而是因为深知,任何言语,在这位决定一意孤行的王爷面前,都已是毫无意义的噪音。
他的目光带着失望,盯着高坐王位上的唐木白。
那位曾经嶂南世子,聪慧伶俐,是老王爷以及他们这群老部下心中最璀璨的希望。
庄凤的眼前,恍惚间浮现出多年前王府后苑那喧闹的一幕:
那一年的王府,老王爷与一群年轻的将领们席地而坐,大碗喝酒,畅谈边境军务,天下大势。
那时尚且年幼的唐木白,乖巧懂事,在将领们中间撒娇,还对每个将军喊着“叔叔”,并为他们斟酒。
听着这群叔叔与父亲聊着天下大事,年幼的唐木白眼睛里,充满对英雄的崇拜和对未来的憧憬。
那时的庄凤,还曾笑呵呵拍着儿时唐木白稚嫩的肩膀,欣慰笑道:“小世子,长大后必成大器,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带领嶂南走向更大的强盛!”
可是如今...简直是他妈的瞎了眼!
庄凤的视线微微下移,落在了王座前金色地砖上。
那里却仍残留着一丝暗红血迹。
是几日前一些以命劝告的忠臣所留。
他们用无畏的方式,试图唤醒这位日渐疯狂的王爷。
换来的,却只是唐木白轻飘飘一个字“杀!”。
那抹血痕,狠狠刺入庄凤的心脏,让他周身血液瞬间冰冷。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彻骨的悲凉包围全身。
他清晰地意识到,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庄凤不再犹豫,他缓缓次抱拳,对着那唐木白深深一躬。
这一次,不再是臣子对君王的劝谏,不再是长辈对晚辈的期许,而是一种无声的,斩断一切关联的诀别。
所有的忠诚、所有的情谊、所有的期望,都在这一躬之中,荡然无存。
“末将告退!”
庄凤的声音轻微颤抖,却异常清晰:“王爷...保重。”
最后两个字,很轻,还夹杂一声叹息。
说完,庄凤毅然转身。
这一次离开侯王府,他没有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在门槛处驻足,回望一眼这片他曾誓死守护的权势中心。
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座越来越远的,象征着嶂南最高权柄的王府大殿。
当他策马穿过城门,离开这座王城时,他同样没有回头。
庄凤的心,已经随着那片在战火中哀嚎的嶂南之地,一同死去。
他是嶂南人,骨子里流淌着嶂南群山峻岭赋予的坚韧血液。
他是嶂南的兵,胸膛里跳动着为守护家园而战的赤诚之心。
他是统领嶂南千军万马的统帅,肩头承担着将士的生死和百姓的存亡。
哪怕掌权者昏庸无度,自毁家门,他也不能,更无法,在嶂南危难之际,袖手旁观,转身离去。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这种被文人墨客传颂千古的伟大秉性,他庄凤不在乎,也不需要。
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名军人。
军人,天生就是为了战场而生,为了守护脚下土地而存。
无论面对的是何等绝境,无论背后的君王如何令人绝望,只要一息尚存,只要守护的地方战旗未倒,他就要站在最前线。
输也好,赢也罢,马革裹尸,是他唯一认为值得的归宿。
...
回到位于嶂南大军边境,直面西荒兵锋的前线军营,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王府的死寂,而是另一种更为压抑的硝烟疲惫的气息。
士兵们脸上大多带着长期恶战后的麻木与茫然,唯有在看到他们的大帅庄凤归来时,眼中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压抑。
火光映照着围拢在沙盘周围的十几张面孔。
这些都是嶂南军的中流砥柱,跟随庄凤出生入死多年的高级将领。
庄凤站在主位前,没有坐下。
他目光扫过每一张熟悉的脸,这些与他同袍共泽,浴血奋战的兄弟们。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用一种尽可能平稳,却依旧掩不住沉痛的语气,将王府之行的结果:
唐木白执意要与虎狼之邦“樱庭”合作的消息,毫无隐瞒告知了众人。
帐内随即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哐”的一声巨响,一位身材魁梧的猛将阎礼,一拳狠狠砸在沙盘边缘。
“大帅!”
阎礼怒目道:“王爷他当真王是疯了吗?那樱庭是什么东西?那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比西荒更凶残,更狡诈!”
“他们觊觎我天都富庶已久!如今我们请他们进来,无异于引狼入室!届时,西荒大军在前,樱庭恶贼在侧,还有那不知敌友的北庭,我们便是三面受敌!连最后一丝战略余地,最后一条退路,都没了啊!”
另一位较为年长的老将军叫石力夫,此刻也眉头紧锁:“大帅,如今我嶂南局势,已是风雨飘摇,西荒大军连破我城池,兵锋正盛,我军虽拼死抵抗,但伤亡惨重。”
“如今全赖大帅运筹帷幄,将士用命,以及这点滴凝聚起来的不屈之气,才勉强稳住这最后一道防线,若此时后方再生变故,引入樱庭这股外力,军心顷刻间便会瓦解啊!”
“草他马的!这嶂南!”
又一个将领忍不住骂了出来:“咱兄弟们就算拼了命,流干血,好不容易撑住了这前线,回头还要提防后面那群樱庭孽障捅刀子!”
“王爷他...他到底要把嶂南带到何种万劫不复的境地?他眼中还有我们这些为他卖命的将士吗?”
帐内顿时一片悲愤的嘈杂。
将领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中充满了寒心愤怒,以及一种被背后之主亲手推向深渊的无力与悲凉。
如今的嶂南,早已被失败的阴云笼罩,若不是还有庄凤这根定海神针,还有他们这群核心将领在苦苦支撑,凝聚着最后一点士气,恐怕早已被西荒大军那排山倒海般的凶猛攻势彻底吞没。
可如今,他们寄予希望的后方,他们誓死效忠的王,非但没有带来援军与希望,反而要亲手引来比眼前之敌更加凶恶的敌人!
这怎能不让这些铁骨铮铮的兵家汉子,感到心寒?
庄凤默默听着部下们的控诉与悲鸣,没有制止。
他知道,这些情绪需要宣泄。
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随即他抬起手,缓缓向下压了压。
帐内才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那目光中,有依赖,有信任,更有一种同生共死的决绝。
“诸位,王爷之意已决,非我等所能更改,通樱庭之事,已成定局。”
“但,我们是军人,军人的职责,是守护脚下的土地,是保护身后的百姓,王爷可以疯,可以糊涂,但我们,不能!”
“西荒大军,仍在城外虎视眈眈,我们的身后,是嶂南的父老乡亲,无论后方如何,无论前途何等艰险,这道防线,我们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庄凤的声音提高,恢复威严:“传我将令!自即日起,各营加强戒备,严防死守!侦察哨放出百里,密切监视西荒大军以及...任何可能来自海上的动向!告诉兄弟们,我庄凤,与嶂南共存亡!与诸位,同生死!”
“谨遵大帅将令!”
众将同时应诺。
尽管前路黯淡,尽管背后已是悬崖,但只要有庄凤在,嶂南这支军队的脊梁,就还没有断!
...
与此同时,在北方平原上。
一支庞大的铁骑队伍滚滚南下。
军旗上面绣着一只红色狰狞的狼头图腾:这是北庭的标志,也说明他们是北方的铁狼之师!
徐胜天此次挂帅南下之前,向朝廷讨要了一封出兵信,希望与朝廷共同“平定”嶂南之乱。
实则心怀吞并嶂南,这样就可以一南一北彻底将朝廷包围其中。
徐胜天不仅要对付西荒与嶂南,更要为了以后去对付朝廷着想。
这时一名探子疾驰穿过层层护卫,将一封密封的铜管双手呈上。
徐胜天接过缓缓展开。
目光在密报上扫过,起初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深沉模样,仅仅片刻之后,他脸色猛地绷紧!
那双鹰眸中,带着震怒!
“这个蠢货!”
徐胜天的怒吼,打破了行军队伍的肃静。
周围的亲兵将领无不凛然,他们很少见到王爷如此失态。
徐胜天将手中的密报揉成一团,随即一把塞给旁边的巢无极,“你看看!看看这个唐木白,到底在搞什么鬼!”
巢无极连忙接过展开仔细看去。
这一看,他那张粗犷的脸上也血色尽褪,瞪大了眼睛:“王爷!这唐木白是他娘的煞笔吧!”
“他敢私通樱庭!他难道不知道樱庭那群邪祟是何等货色?”
“这简直是在自掘坟墓!不,这是在拉着整个嶂南,乃至整个中原的边境给他陪葬!”
巢无极异常愤怒,他是兵家大将,深知海对岸樱庭的威胁。
那是一个民风彪悍狡诈,水军强大,对富庶的中原沿海一直怀有极强的侵略野心。
若让他们在嶂南获得立足点,后果不堪设想。
徐胜天面色阴沉,他望着南方嶂南的方向,眼中杀机毕露:“本王把唐木白所有的退路都设想了一遍。”
“想到他可能会走投无路,跑来跪在本王面前摇尾乞怜,想到他可能会舍弃基业,仓皇出逃海外...唯独没想到,这个蠢货,这个废物!竟然敢走出通敌樱庭这一步臭棋!”
“他这是自绝于天下,自绝于列祖列宗!看来,他唐木白,是命该绝了!嶂南王族的气数,到此为止!”
徐胜天的震怒,并非出于对嶂南百姓的同情,也非对唐木白个人的厌恶,而是源于一种战略上的巨大失控感。
唐木白这一步,完全打乱了他吞并嶂南的预定步骤。
一旦樱庭势力介入,嶂南的局面将变得极其复杂和危险,北庭想要顺利接手,势必面临更大的阻力,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以及唐木白愚蠢行径带来的潜在巨大风险,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
“传令下去!”
徐胜天厉声道:“全军加速前进!斥候营再增派三队人手,给本王死死盯住嶂南沿海一线,有任何樱庭船只的踪迹,立刻飞马来报!”
“另外,将此消息,以最快速度,将密报送往皇城!”
...
另一边。
黄金城。
一名侍卫将两封密信放在唐尘的书案上,无声退下。
唐尘放下书,首先拿起第一封密报。
内容是关于北庭大军南下以及朝廷终于正式发兵的消息。
这不算什么大密报,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嶂南早已千疮百孔,嶂南军主力被西荒消耗大半,北庭的徐胜天和一直按兵不动的朝廷如果还不发兵,那才是怪事。
此时出兵,完全符合逻辑,合乎利益。
唐尘随手将第一封密报置于一旁,拿起第二封。
这封密报来自他埋在嶂南最深处的几条暗线所传。
拆开看时,起初,唐尘的神情还很平静。
可随着向下看时,他眉间一紧。
不是徐胜天那种勃然大怒,而是一种震惊荒谬杀意,在他眼角凝聚。
唐尘猛地将密信拍在书案上。
“这个狗日的唐木白!”
“他竟然...真的敢走这一步!通樱庭?简直罪该万死!”
唐尘的愤怒,与徐胜天有相似之处,都源于对局势巨大风险的本能反应,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则不同。
唐尘与徐胜天虽然都志在天下,但唐尘的布局更为宏大和长远,他的天下不是仅仅限于天都帝国。
他预想了唐木白各种可能的结局,或被西荒所灭,或被北庭吞并,或向朝廷投降,每一种结局,他都有相应的后续手段可以应对。
但唯独“通樱庭”这一条,让唐尘认为唐木白这种人已经烂到骨头里,就算杀一百次都不解心头之恨。
樱庭,邪祟之地。
樱庭,唐尘自然是要去讨伐的,只是不是现在,唐木白这么做无疑是给唐尘又增加了一个劲敌。
“这唐木白真愚蠢!数典忘祖!”
唐尘一连骂道,站起身,走到门口。
对守卫在门口的侍卫命令道:“启动在嶂南王城的所有潜伏者,不惜一切代价,摸清唐木白与樱庭接触的详细情况,接触者是谁,达成了什么协议,樱庭可能的出兵时间和规模,我要知道一切!”
“同时,草拟檄文!将唐木白通樱庭的行为昭告天下!”
“另外,命令韩信用最快速度攻入嶂南王府,最好能在樱庭军队抵达之前,控制沿海一带城池。”
唐尘必须行动,而且要快。
必须在樱庭势力真正登陆,造成沿海百姓伤亡局面之前拿下嶂南之地。
樱庭这帮邪祟的恶名,唐尘可是听过,用“不通人性”都无法形容其秉性的恶劣。
“还有,从今日起,通知镇龙司所有人,对嶂南军中展开无差别刺杀行动。”
“在传令吕布!让他带着八千士兵,率先冲开嶂南通往沿海之地的城池,在海边驻军,不用在管嶂南战事,死死盯着海岸。”
“不!让吕布率三万大军,直接出海,攻打樱庭之地,朕相信他能做到!”
那名听着命令的侍卫,低着头颤声道:“可...可是,陛下,跨海需要船只,我们暂时没有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