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光阴,弹指而过。
赏雪茶会这日,天色依旧阴沉,细碎的雪沫子从灰蒙蒙的天空洒落,为丞相府的亭台楼阁覆上一层薄薄的银装。疏影阁内却是温暖如春,地龙烧得旺,角落的炭盆里银霜炭无声地燃烧,空气中浮动着茶香、果香与名贵熏香混合的暖融气息。
柳氏端坐主位,身着绛紫色遍地金通袖袄,头戴整套赤金嵌宝头面,雍容华贵,笑容得体地与几位受邀前来的勋贵夫人寒暄。苏清瑶坐在她身侧,一袭雪青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裙摆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纹,发间一支点翠翔凤步摇流光溢彩,衬得她容颜清丽,气质冷艳,如同雪中红梅,傲然夺目。
三小姐苏婉容、四小姐苏静姝也打扮得花团锦簇,珠翠环绕,安静地陪坐在下首。
宾客们笑语盈盈,目光不时掠过苏清瑶,眼中不乏欣赏与赞叹。相府嫡女,才貌双全,确是京中闺秀的典范。
就在这一片锦绣辉煌之中,苏悦到了。
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素锦袄裙,颜色洗得有些发淡,裙摆甚至连个像样的镶边都无。外面罩着一件颜色略深些的淡青色比甲,同样素净无纹。浑身上下,唯一的饰物便是发间那支素银簪子。她低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悄无声息地走入暖阁,如同投入华美织锦的一滴清水,瞬间便被淹没在珠光宝气之中。
几乎无人注意到她的到来。偶有目光扫过,也多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或好奇,随即又转向别处。
柳氏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随即又被更深的冷意覆盖。算她识相!
苏清瑶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冷笑。穿成这样,是自知不配与她们争辉么?倒也省事。
苏悦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规规矩矩地走到末座,向柳氏和诸位夫人行礼问安后,便安静地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顺得近乎卑微。
茶会继续进行。丫鬟们奉上香茗点心,夫人们谈论着京中趣闻、各家琐事,小姐们则偶尔低声交谈,展示着各自的教养与才情。苏清瑶更是抓住机会,与一位酷爱诗词的尚书夫人探讨了几句梅花诗词,言辞清雅,见解不俗,引来一片赞誉。
苏悦始终沉默着,只在有人问及她时,才抬起眼帘,用细弱恭顺的声音简短回答一二,言语间毫无出彩之处,很快便又被忽略。
直到——
一位与柳氏交好、性子却颇为爽利直接的武安侯夫人,因坐得离苏悦稍近,目光无意中掠过她放在膝上的手,以及那方被她轻轻捏在指尖的素帕。
起初,武安侯夫人并未在意。那帕子也是素白的,毫不起眼。可就在苏悦因丫鬟奉茶而微微抬手示意不必时,袖口随着动作稍稍滑落,露出一小截手腕和袖口的内缘。
刹那间,武安侯夫人的目光凝住了。
只见那月白素锦的袖口内缘,竟以同色丝线,绣着几枝极其精致的寒梅!那梅枝虬劲,花瓣疏落,绣工细密得几乎与布料融为一体,若非近距离细看,绝难发现!更奇的是,那梅花仿佛自带一股凛冽的寒气与幽香,竟让看的人心头一静。
武安侯夫人忍不住“咦”了一声,引得邻近几位夫人也看了过来。
“苏六小姐,”武安侯夫人性子直,直接开口问道,“你这袖口的花样,倒是别致,可能容我一观?”
顿时,暖阁内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苏悦身上。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之前的忽视或轻蔑,而是带着惊疑与探究。
柳氏和苏清瑶的脸色瞬间微变。
苏悦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吓了一跳,脸上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慌乱与腼腆,她怯生生地抬起手臂,将袖口内缘展露出来,声音细弱:“夫、夫人谬赞了,不过是女儿闲来无事,胡乱绣着玩的……”
随着她的动作,那袖口内缘的寒梅暗纹完全显露在众人眼前。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那针脚细密如发,梅花的形态、雪的姿态,被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那股子傲雪凌霜的神韵,竟比苏清瑶衣摆上那繁复的缠枝莲纹,更显风骨与灵性!
“这……”一位素来喜爱女工的侍郎夫人忍不住凑近细看,眼中露出惊艳之色,“这针法……这意境!竟是以素线绣于素锦之上!若非细看,几不可察!妙!太妙了!苏六小姐,这当真是你所绣?”
苏悦垂下头,声音依旧细弱,却清晰:“回夫人,是女儿所绣。料子粗糙,丝线黯淡,让夫人见笑了。”
料子粗糙?丝线黯淡?
几位夫人都是识货的,仔细一看,那布料确实是最次的库棉布,丝线颜色也极其素净,近乎本色。可偏偏就是这最劣等的材料,却绣出了如此惊艳的效果!
这已不仅仅是绣工精湛的问题,更是心思、意境与审美的绝对碾压!
武安侯夫人更是眼尖,看到了苏悦一直捏在手中的那方素帕,帕角同样绣着几茎风骨嶙峋的兰草,与袖口的寒梅相映成趣。“你这帕子……”
苏悦依言将帕子递上。
素白的帕角,几茎兰草清雅孤高,旁边以极细的墨线绣着“兰心蕙质”四个小字,字迹与那日家宴上所写如出一辙,清劲沉静。
“兰心蕙质……好,好啊!”武安侯夫人抚掌赞叹,看向苏悦的目光已完全不同,“不慕奢华,不逐艳丽,于素净中见真章,于细微处显风骨!苏夫人,贵府这位六小姐,真是……深藏不露,蕙质兰心!”
她这话一出,其他几位夫人也纷纷点头附和,看向苏悦的目光充满了欣赏与惊奇。
柳氏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万万没想到,这贱人竟会用这种方式,在如此重要的场合,给了她如此响亮的一记耳光!
苏清瑶更是脸色铁青,袖中的手紧紧攥起。那方帕子上的“兰心蕙质”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头发痛!她处心积虑营造的才女形象,竟被这贱人用最寒酸的方式,轻而易举地比了下去!
暖阁内,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苏悦依旧低垂着头,一副受宠若惊、不知所措的怯懦模样。唯有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唇角极快地掠过一丝清冷的弧度。
素衣惊鸿,暗香已动。
这赏雪茶会,果然“不负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