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曲》是浸过寒潭冰的丝线,从宴会厅穹顶积尘的通气孔里钻进来时,还裹着管道的冷锈气,缠缠绕绕落在每个人肩头——那悲悯太轻,像薄雪覆在冻土里,压不住满室浓稠得化不开的死寂,更盖不住骨血里渗出来的绝望。
顾晓梦陷在丝绒椅中,暗红绒布吸走了她指尖的温度。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裙摆暗纹,缠枝莲的针脚细密如心事,每一次触碰都带着微颤。
她轻阖双眼,长睫如蝶翼抖了抖,一滴泪顺着眼角弧度滑落,砸在冰凉的红木桌沿上,碎成几星细不可闻的湿痕:“我要办的事,也办完了。”
灯光被穿堂风撩得骤跳,映得诸人神色各异地扭曲。金圣贤猛地仰头,狂笑撞在墙壁上反弹回来,满是穷途末路的疯癫,像破锣被生生敲裂;
金生火背对着众人,梳得齐整的鬓发垂落几缕,脸色比身后白墙更灰败,指尖夹的烟早灭了,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却仍僵在唇边,指节泛着青白;
白小年瘫在椅上,手腕松垮搭着空酒壶,琥珀色酒液顺着壶嘴淌下,打湿绣着云纹的袖口,他还在徒劳地往嘴里倒着空气,喉结滚动间满是茫然;
吴志国斜倚钢琴旁,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刀柄,冷硬触感让混沌神志清明几分,脸上反倒浮着浅淡笑意,像在等一场迟来的了断。
乐声渐急,如暴雨前密集的鼓点敲在心上。顾晓梦缓缓站直,丝绒裙摆扫过地面,带起细碎尘埃。
宴会厅大半光线被夜色吞去,只剩几支残烛在黑暗里明灭,烛泪淌下如凝固的血泪。
她在明暗交织中独自起舞——裙摆旋起如折翼的蝶,翅尖沾着未干的露;每一步都踩在旋律的痛点上,脚下酒气未散,眼底是燃尽的余烬,舞姿里藏着与金圣贤对峙后的疲惫,却又透着尘埃落定的坦然。
与此同时,走廊上皮鞋碾过地毯的声响格外刺耳。三井寿一押着李宁玉走在前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扣着她的胳膊,指腹几乎要嵌进皮肉。路过转角时他骤然停步,回头对士兵沉声道:“准备释放神经性毒气,不留活口。”
李宁玉脊背挺得笔直,如寒风中的劲竹,纵使胳膊被攥得钻心疼,声音仍清冽如淬寒冰刃:“三井君,情报部完了。政变必败,你们会同时失去土肥原大将与松井司令的信任。”
“八嘎!”三井被戳中痛处,额角青筋暴起,猛地松手转而掐住她的脖颈。指腹挤压咽喉的力道渐重,李宁玉脸颊泛起缺氧的潮红,唇色却愈发苍白,眼里却无半分惧色
——睫毛轻颤间,眸底凝着霜雪,死死盯着三井,连呼吸都带着不屈的锐度,恰如方才厅内逼问金圣贤时,那份刻进骨血的执拗。
走廊阴影里,张海杏的神魂轻贴在她肩头,急得气息发颤,透明指尖徒劳地想去碰那掐在颈间的手,只能穿过虚空,蹭着她耳廓低喊:“阿玉,别怕!我在!”
零的银辉轻覆上李宁玉手腕,又漫过张海杏的神魂,带着微凉的安抚。他声音沉如浸在深水里,满是同路人的熟稔与笃定:“别急,海杏。你看宁玉的眼神,根本没在怕——她从不会把自己逼进绝路,更不会让里面的人送命。信她就好。”
感知到二人的存在,李宁玉眼底添了几分底气,气势更盛:“此次破译从非协助军部,而是帮土肥原大将篡改决策,巩固德日反共联盟,全力对苏动武。”
她步步紧逼,字字如刀,“日本如今只剩两条路:南下开辟太平洋战场,或北上攻占西伯利亚。军部高层早因对苏德态度分裂——山本五十六一派力主南下,而土肥原大将与坂原参谋长苦心缔造满洲,一旦南下,苏联必趁虚侵占东北。所以他想先斩后奏,借德军挑衅苏联,逼军队对苏开战,这便是一场政变!”
“若计划得逞,日本将陷入与蒋介石、斯大林的双面作战,必败无疑,情报部难逃追责!”
她目光锐利如锋,“我相信少佐不愿盲从疯狂计划。只要留厅内人活口以牵制泄密,土肥原大将必不敢孤注一掷——你这是在救无数帝国人,也是在救情报部。”
三井被她的气势所迫,又被言语戳中要害,竟不由自主步步后退,最终松了手,神色间满是挣扎与妥协。
厅内《安魂曲》已沉至谷底,如生命在一寸寸抽离。白小年猛地摔下酒壶,“哐当”声撞碎死寂,他撑着桌子踉跄站起,在黑暗里慌忙四顾,恰在此时光幕亮起,他带着哭腔的声音飘出:“推羊入虎口,与见死不救何异!”
金生火猛地转身,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撑桌才勉强站稳,随即颓然坐下,闭目长叹,声音满是宿命的无力:“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吴志国缓步走到钢琴旁,仰躺在冰凉的琴键上。沉闷的琴音被他的重量压得断断续续,如泣如诉。他阖着眼,嘴角笑意渐深,似对空气低语,又似回应心底执念:“你救过我,我说过,欠你的,总要还。”
顾晓梦的舞步慢了下来,绝望与释然在眼底交织成网。她抬手拂过脸颊,泪痕已干,只剩一片冰凉。
舞步踉跄间,她最终瘫倒在地,发丝散乱如墨,声音轻若羽毛却带着少年执拗:“我活了二十四年,闯这你死我活的战场,从不是为见证天才——只为体验冒险,哪怕终点是与你们共赴死。”
金生火四人或坐或躺,皆闭目静待毒气穿门而来。乐声渐低,几不可闻时,“吱呀”一声,沉重的木门被推开——
一道光如破暗利剑涌进室内,李宁玉逆着光立在门口。黑色旗袍下摆沾着微尘,颈间红痕刺眼,脊背却依旧挺直如竹。她身后,张海杏的神魂轻快地飘着,眼底满是雀跃。
光线斜斜落在顾晓梦苍白的脸上,拂过她散乱的发丝。她睫毛剧烈震颤,缓缓睁眼,视线穿过光雾,落在那道身影上时,满是难以置信——仿佛不敢相信,方才光幕中透着决绝的人,竟真的冲破黑暗而来。
默然片刻,顾晓梦忽然笑了。笑意从眼底漾开,顺着泪痕蔓延,带着劫后余生的震颤,也藏着心照不宣的了然,如冰雪初融时,第一缕探进窗棂的光,暖得能化开所有寒凉。
“这下完了,”张海杏飘在李宁玉身侧,看着顾晓梦眼底的光,咋舌道,“顾晓梦这丫头,要彻底栽了。——你看阿玉逆着光进来的模样,分明是走进少女心尖上了!”
零的银辉晃了晃,语气带几分怅然:“别说顾晓梦,若我有情窍,也得栽在宁玉手里。”
“拉倒吧你!”张海杏立刻怼回去,满是嫌弃,“就你?配不上我家阿玉!”
零斜睨她一眼——若神魂有眼,定是促狭的神色:“要不是宁玉与你容貌一致,你敢说自己不动心?”
“额!”张海杏被噎得语塞,透明脸颊泛起虚幻的红,只能气鼓鼓别过脸。
听着二人拌嘴,李宁玉额角几不可察地跳了跳,无奈地抿紧唇,刻意忽略那两道叽叽喳喳的神魂。她目光落在地毯上的顾晓梦身上,眼底霜雪渐融,拢起一层柔光,轻声道:“起来吧,还没到赴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