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卫国扛着那两袋沉甸甸的地瓜,在月夜下的红土地上,走向他个人命运的“审判场”时,在几十公里外的119高地前沿,方俊正在经历着另一场截然不同的、却同样凶险的考验。
饥饿,已经像跗骨之蛆,钻进了侦察班每一个战士的骨髓里。
猫耳洞内,死一般的寂静。战士们都蜷缩在各自的角落,像进入了冬眠的野兽,尽一切可能减少着能量的消耗。那只装着饼干末的帆布袋,已经被舔舐得干干净净,比战士们的脸还干净。
方俊靠在观察口,嘴里含着一块从地上捡来的小石子。这是老兵教的土办法,含着石子,可以刺激唾液分泌,缓解那种喉咙被烈火灼烧的干渴感。
石子冰凉,带着泥土的腥气,可方俊却觉得,这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能让他保持清醒。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透过望远镜的目镜,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那座代号为“119”的高地。
这座高地,像一颗毒牙,死死地嵌在我军进攻路线的咽喉部位。它的地理位置极其刁钻,正面是陡峭的悬崖,易守难攻。我军步兵已经组织了两次试探性进攻,都在山脚下被敌人的交叉火力打了回来,伤亡惨重。
按照上级的作战部署,明天拂晓,我师主力步兵团,将对119高地,发起总攻。而他们这个小小的观察所,任务,就是在这最后的十几个小时里,像一双不知疲倦的鹰眼,监视敌人阵地上的一草一木,为明天的总攻,提供最精确的情报。
任务,重于泰山。
可现在,饥饿,却成了比敌人子弹更可怕的威胁。
方俊发现自己快撑不住了。长时间的饥饿,让他的视线开始出现阵阵的模糊,眼前不时有金星乱冒。他必须在自己的身体彻底垮掉之前,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都别睡了!轮班观察!”方俊用嘶哑的声音,拍了拍身边昏昏欲睡的老马,“一个小时一班!谁要是敢给老子打瞌睡,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战士们有气无力地应着,强撑着精神,轮流爬到观察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对面的119高地,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寂静之中。除了几个固定的哨位,几乎看不到任何人影活动。整座山头,像一头蛰伏的史前巨兽,沉默着,等待着黎明时分的血腥盛宴。
“班长……有点不对劲啊。”轮到老马观察时,他突然压低了声音,眉头紧锁。
“怎么了?”方俊立刻凑了过去。
“太静了。”老马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老兵才有的警觉,“这帮猴子,出了名的狡猾。打了两天,死了那么多人,他们不可能这么老实。你看他们那个主阵地,静得跟鬼坟一样,连个换岗的都看不见。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老马的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方俊因为饥饿而有些迟钝的神经!
对!太安静了!
这种寂静,不是大战之后的休整,更像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刻意伪装出来的平静!
方俊一把接过老马手里的望远镜,将倍率调到最大,再次将镜头对准了119高地。
这一次,他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扫视,而是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将整个高地,在脑子里划分成一个个细小的网格,一寸一寸地、反复地“梳理”着。
他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聚焦,变得又酸又涩,眼泪都流了出来。可他不敢停,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忽略了什么!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是那些被炮弹炸出的浮土?是那些伪装网的颜色?还是……
突然!
方俊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的瞳孔,瞬间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他看到了!
就在119高地主峰侧后方,一处几乎与山体岩石融为一体的反斜面上,有一片不起眼的灌木丛。那片灌木丛,从表面看,没有任何异常。
但是,就在刚才,一阵山风吹过,周围的树叶都在摇摆,唯独那片灌木丛的几根枝叶,纹丝不动!
伪装!
那是用假树枝和涂了油彩的帆布,精心制作的伪装!
方俊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死死地稳住有些颤抖的双手,将望远镜的焦点,牢牢地锁定在那片伪装的灌木丛上。
他足足盯了五分钟,眼睛都快瞎了,终于,让他捕捉到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在那片伪装网的下方,一处极其隐蔽的缝隙里,有一个小小的、一闪而过的反光!
是望远镜的镜片!
是敌人的……观察所!
一个隐藏在反斜面的、可以直接俯瞰我军主攻路线的、炮兵前沿观察所!
一股冷汗,瞬间浸透了方俊的后背!
他终于明白,敌人为什么那么安静了!那不是平静,是陷阱!他们故意示弱,将我军的主力,引诱到预设的进攻路线上。而这个隐藏的观察所,就像一条毒蛇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我军的一举一动。等到明天总攻开始,我军的步兵兄弟们,一旦进入那片开阔地,这个观察所,就会立刻引导他们后方的炮火,进行毁灭性的覆盖射击!
那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大屠杀!
“电台!电台!”方俊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紧张,变得尖锐而又嘶哑,“快!给营指发报!发现敌军秘密炮兵观察所!坐标……”
他一边报着坐标,一边让战士们在地图上进行精确的标定。
可就在这时,一个更让他亡魂皆冒的情况出现了!
“班长……不行啊!”负责通讯的战士,急得满头大汗,“我们……我们发不出去!电台被强电磁干扰了!”
电台的耳机里,传来一阵阵刺耳的“滋啦”声,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通联!
敌人算计好了一切!他们不仅设置了陷阱,还对我方的通讯,进行了压制!
完了!
方俊的心,一瞬间沉到了谷底。
现在是深夜,距离总攻发起,只剩下不到八个小时。如果不能在天亮之前,把这个致命的情报送出去,那明天,119高地山脚下,将会血流成河!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沙漏里最后的沙粒,带着死亡的冰冷。
猫耳洞里,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几个伤员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压抑的呻吟,和所有人因为饥饿和缺氧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绝望,像一层厚厚的、湿透了的军大衣,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方俊靠在潮湿的洞壁上,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但他那颗因为饥饿而阵阵发昏的脑子,却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发烫的机器,疯狂地转动着,搜寻着任何一丝能够破局的可能。
突围?他看了一眼洞外。那片看似平静的阵地,早已被越军的明哨暗堡,织成了一张天罗地网。他们现在弹尽粮绝,人人带伤,冲出去,无异于一群瘸腿的兔子,撞向猎人的枪口。
派人冲出去报信?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动,但随即又被他自己否定了。不行!敌人的炮火封锁得那么严密,观察哨肯定也死死地盯着这里。现在派谁出去,都是九死一生!他不能,也绝不会,用自己兄弟的命,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就在他焦灼万分,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吞噬的时候,他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猫耳洞的角落里。
那里,堆放着他们仅存的、已经快要耗尽的物资。几个空了的弹药箱,几件被撕成布条的雨衣,还有……新兵再富背包里,那几块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准备在紧急情况下取暖和加热食物的白色固体燃料。
固体燃料!
火!
光!
一个无比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像一道刺破黑暗的闪电,毫无征兆地,狠狠地劈进了他的脑海!
他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动作之快,甚至让身边正在打盹的副班长老马都吓了一跳。
“班长,你干啥?见鬼了?”
方俊没有回答他。他冲到那个角落,一把抓起那几块珍贵的固体燃料,紧紧地攥在手里。那冰冷的、带着蜡质触感的燃料,此刻,在他的手心里,却仿佛燃烧着一股滚烫的、足以燎原的希望!
“老马!柱子!都过来!”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但眼神,却冷静得可怕,“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听我的!”
老马和柱子,还有其他几个还能动弹的战士,都挣扎着,围了过来,不解地看着他。
“还记不记得,在一次野外生存课上,营长教过我们,在通讯完全中断的极端情况下,如何用最原始的方法,为后方炮群,进行目标引导?”
老马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班长……你……你该不会是想用……‘三点定位法’吧?”
“三点定位法”!
这五个字一出口,猫耳洞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每一个还清醒着的侦察兵,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太清楚这五个字背后,代表着什么了!
“没错!”方俊的眼睛里,燃烧着两团疯狂的火焰,那火焰,足以将眼前所有的绝望都燃烧殆尽,“咱们今天,就他娘的玩一把大的!咱们自己,当诱饵!用火光,给咱们自己的炮群……当一次活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