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房探长的帽子歪在办公桌上,茶杯里的茶水凉了又续,续了又凉。
他面前的文件堆得像座小山,最上面那张,正是沈逸风拍下的、大和钱庄金库里军票与鸦片膏的照片。
“沈先生,不是我不通融,”探长擦着额头的汗,声音带着一丝无奈,“领事团那边……说大和钱庄是注册在案的日商合法机构,资金往来属于商业行为,他们无权干涉。”
“合法机构?”沈逸风冷笑一声,从公文包里又抽出一叠照片,重重拍在桌上,“那这些是什么?日本陆军的手票?昭和十二年的鸦片膏?他们给关东军送军火粮草,这也是‘商业行为’?”
探长的头更低了。
他知道沈逸风说的是事实,但日租界的势力盘根错节,领事团的态度暧昧不清。
他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真要查封一家挂着“大和”名号的钱庄,就等于直接跟日本人叫板。
“我……我再去跟领事团沟通一次。”探长起身,想把这烫手山芋暂时推开。
“不必了。”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林婉清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手里却捧着份厚厚的卷宗,神情比任何时候都坚定:“探长,我们南京商会有联名信,要亲自交给您。”
林婉清将卷宗摊开在桌上。
里面不仅有南京商号被裕丰钱庄坑骗的控诉,更附上了详细的资金流向图——从南京商号存入裕丰的银钱,如何通过地下渠道汇入上海大和钱庄,再被换成军票和鸦片,最终流向东北的关东军。
“大和钱庄的银元,源头是南京裕丰。”林婉清指着图上的红线,声音清亮,“裕丰的老板,是南京青帮的头号打手。这条线,牵连了江南上百个商号,数千户百姓的血汗钱!”
探长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商号名,再看看卷宗末尾上百个鲜红的手指印,额头的汗流得更厉害了。
这不再仅仅是上海的事,这是整个江南的怒火。
如果大和钱庄倒了,南京的青帮、上海的帮派、甚至日本人的利益,都会被搅动。
“而且,”林婉清顿了顿,目光如炬,“我们南京商会的会长陈鸿儒先生,已经联络了《申报》、《新闻报》的记者。明天早上,这条新闻就会见报——《江南商号血汗钱,竟成日军侵华军饷!》”
窗外,传来黄包车夫的吆喝声:“看报嘞!大和钱庄是日本人的军饷库!看报嘞!”
探长的脸色瞬间煞白。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明天的报纸头条,听到了领事馆的质问电话,感受到了全上海乃至全江南百姓的怒火。
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沈先生,林小姐,”他颓然坐下,声音里没了底气,“我……我明白了。这事,我管了。”
他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语气恭敬又强硬:“喂,领事先生吗?我是巡捕房探长……对,关于大和钱庄的事,我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查封!”
挂了电话,探长长舒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看向沈逸风和林婉清,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两位,明天上午九点,巡捕房会联合英、法、美三国巡捕,共同查封大和钱庄。所有涉案人员,一概带回巡捕房审讯!”
沈逸风点了点头,将桌上的照片收起:“探长辛苦了。”
林婉清也露出欣慰的笑:“多谢探长主持公道。”
探长苦笑一声:“主持公道?我只是不想明天被领事骂,被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罢了。”
他顿了顿,看着沈逸风,“沈先生,您是高手。这盘棋,您从南京的假票,一路下到上海的领事团,步步为营,我……佩服。”
深夜,沈逸风和林婉清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远处的报馆还亮着灯,印刷机的轰鸣声隐约可闻。
明天,这张承载着江南百姓血泪的报纸,将飞遍全城。
“你早就算到他会松口?”林婉清轻声问。
“不算。”沈逸风望着天上的月亮,“我只是把所有能压垮他的砝码,都摆在了他面前。商号的联名信是民心,报纸的舆论是压力,再加上巡捕房内部想做事的人……他不得不松口。”
这不仅仅是查一个钱庄。
这是在用金融的武器,进行一场全方位的战争。
“下一步,”沈逸风握住林婉清的手,她的手有些凉,却很坚定,“查封之后,是审讯。我们要顺着大和钱庄的线,挖出他们在南京的青帮头子,挖出给关东军送物资的日本商社,挖出……高桥正雄在整个江南的金融网络。”
林婉清点了点头:“我会让南京的商号,准备好所有账本和证据。”
两人并肩走着,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
他们都知道,查封大和钱庄,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风暴,是这场席卷金融、舆论、司法的全面战争。
而沈逸风,已经布好了他的棋局。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片土地的金融命脉,守护那些不该被牺牲的、普通人的生活。
从学徒到执剑人,他走的每一步,都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