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飘雪的街道踏入公寓温暖却略显压抑的门厅,顾婉茹几乎是立刻反锁了门,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板,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外面世界的严寒与危险似乎被暂时隔绝,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脑海中那幅清晰得可怕的图像。
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雪光映照得灰蒙蒙的天光,快步穿过客厅,径直走进了卧室。她需要立刻将看到的东西画下来,趁着她那如同精密相机般的记忆还未被任何干扰所模糊。
她拉开书桌的抽屉,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凌乱,翻找出周瑾瑜平时用来绘制简单示意图的铅笔和几张大张的空白稿纸。这些纸质地粗糙,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廉价货,正好不会引起任何注意。她将纸在桌面上铺平,拿起一支削尖的hb铅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闭上眼睛,小野寺家客厅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再次清晰地浮现——那张从文件夹中滑落的图纸,摊开的部分,纵横交错的黑色线条,密集的日文标注和数字,还有那刺目的红色“绝密”印章。
她开始动笔。
起初,线条有些生涩,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毕竟,她接受的训练主要集中在情报传递、社交伪装和心理素质上,这种近乎工程制图般的精确复现,并非她的专长。然而,随着笔尖在纸面上滑动,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渐渐涌上心头。
她的手腕似乎自己找到了某种节奏,勾勒出的线条变得越来越流畅、准确。那些复杂的管道走向、连接处的节点、标注文字的大致位置和形态,都随着她手腕的移动,一点点被还原在粗糙的纸面上。她全神贯注,眉头微蹙,呼吸轻缓,整个世界仿佛都浓缩在了笔尖与纸张接触的那一小片区域。
就在她专注于还原一个管道弯头细节的时候,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脑海。
那是几年前,在日本东京。她并非以“顾婉茹”的身份,而是作为组织选派、使用另一个伪装身份前往学习的进步青年之一。除了必要的语言、文化和政治理论课程外,组织为了让他们更好地适应各种环境、具备更多样的技能,也安排了一些看似“无用”的选修课。其中一门,就是“建筑素描”。
记忆中的画面带着老照片般的昏黄色调:一间宽敞的画室,空气中弥漫着木炭和颜料的气味。留着山羊胡、表情严肃的日本老师在上方讲解着透视原理和结构线条。而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石膏几何体,后来是复杂的建筑构件模型。她记得自己当时对此并不十分热衷,只觉得是任务的一部分,但她确实学得很快,老师曾称赞她对结构和线条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度和记忆力……
原来如此。
顾婉茹手中的笔停顿了一下,心中豁然开朗。这段被尘封的留学经历,这个几乎被她自己遗忘的技能,此刻却成了她完成这项几乎不可能任务的关键“钥匙”。这并非什么超乎常人的天赋,而是过去训练留下的烙印,在极度压力和明确目标的激发下,被重新唤醒。这也能完美解释,为何她这个“南洋富商之女”能够具备如此精准的默画能力——如果将来需要向组织解释,或者甚至在周瑾瑜面前需要更合理的说辞(尽管经过夜半私语,他们之间的信任已加深,但某些技能来源的合理性仍需注意),这段“选修建筑素描”的经历,就是一个无懈可击的背景补充。
她甩甩头,将这段突然冒出来的记忆暂时压回心底,继续专注于眼前的图纸。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必须争分夺秒。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灰白逐渐转为沉黯,雪似乎下得更大了。公寓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铅笔划过纸面的声音和她自己轻浅的呼吸。
终于,当最后一处记忆清晰的标注被仔细地摹画下来后,顾婉茹放下了笔。她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强烈的精神疲惫袭来,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搏斗。她仔细端详着铺在桌面上的这幅“作品”。
虽然纸张粗糙,线条仅凭铅笔勾勒,没有任何色彩和精细的渲染,但图纸的基本结构、管道的走向、关键节点的位置以及那些她依稀辨认出的日文标注(如“换气口”、“主风道”、“检修阀”等)的大致形态和位置,都被清晰地再现了出来。这绝对是一份极具价值的情报碎片!
她小心翼翼地将图纸折好,藏进一本厚重的精装书的内页里,然后将书放回书架原处。这是她和周瑾瑜约定的临时存放非紧急情报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她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望向外面。雪花纷飞,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雪幕中投下昏黄孤寂的光晕。一种混合着成就感和更深忧虑的情绪在她心中弥漫。他们终于撬开了一条缝隙,但这条缝隙的背后,是更深的未知和危险。
她不知道周瑾瑜什么时候会回来。按照他最近的作息,往往要到深夜。等待变得格外漫长而煎熬。她既希望他快点回来,看到这份来之不易的情报,又隐隐担心他回来后,会带来什么新的坏消息,或者对这份图纸的价值做出严峻的判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公寓里安静得让人心慌。顾婉茹强迫自己吃了点东西,却食不知味。她试图找点事情做,比如整理房间,或者翻阅那本藏了图纸的书,但都无法集中精神。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在小野寺家的一幕,以及那张被默画下来的图纸的每一个细节。
“吱呀——”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终于传来了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顾婉茹几乎是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门被推开,周瑾瑜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他脱下沾着雪沫的大衣和帽子,挂在衣架上,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当他转过身,看到站在客厅中央、眼神亮得有些不正常的顾婉茹时,微微一怔。
“怎么了?”他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声音里带着警惕,“今天出去遇到什么事了?” 他想到了清水一郎可能的再次试探。
顾婉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快步走到书架前,取出那本厚书,从中拿出那张折叠的图纸,递到周瑾瑜面前。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和郑重。
“今天在小野寺家,”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无比,“我看到了这个。”
周瑾瑜疑惑地接过图纸,展开。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铅笔绘制的线条和标注上时,瞳孔骤然收缩。他脸上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专注和震惊。他拿着图纸,快步走到书桌前,拧亮了台灯。
在更明亮的光线下,他仔细地审视着图纸上的每一个细节,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线条上划过,嘴唇紧抿,眉头越皱越紧。
顾婉茹站在一旁,屏住呼吸,紧张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她看到他眼神中闪过的惊讶、凝重,以及……一丝难以捕捉的兴奋。
“这是……”周瑾瑜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顾婉茹,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确认,“你看到的?就那一眼?”
“嗯。”顾婉茹用力点头,“我回来马上凭记忆画的。可能……可能和我以前在日本时,随便选修过建筑素描有点关系,记得比较清楚。”她顺势将刚才想起的记忆作为解释抛了出来,语气尽量自然。
周瑾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了赞赏、惊叹,以及一丝更深的东西,或许是对她之前未曾提及的这段经历的重新评估,但更多的,是被眼前这份情报的价值所震撼。他没有追问素描的细节,现在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图纸上,声音低沉而严肃:“通风管道……虽然是辅助设施,但这是要塞内部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看这里的标注和走向……”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似乎陷入了快速的思考和判断之中。台灯的光晕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明暗分明。
顾婉茹知道,她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一张图纸的片段,更是一把可能打开通往要塞核心秘密的钥匙。而周瑾瑜,正在试图找出使用这把钥匙的方法。
寂静的公寓里,只有窗外风雪呜咽的声音,以及两人之间无声涌动的、混合着希望与危机的暗流。
(第七十四章 完)
【下一章预告:周瑾瑜结合其他情报,对图纸片段进行专业研判,制定下一步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