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渊院内，只余下夜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寝殿内两道清浅而交织的呼吸声，一沉稳，一轻柔，却奇异地和谐。
宇文成都的生物钟精准无比，寅时末刻，天光尚未大亮，仅有一线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缝隙，温柔地探入室内。
他率先醒来，却没有立刻起身。
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习惯了警觉与独处，但此刻，身侧传来的细微呼吸声和淡淡的、与她身上一致的清雅馨香，并未让他感到不适或警惕，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微微侧头。
杨雪霁睡在离他约一臂远的地方，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侧身向着他，乌黑的长发铺散在枕上，衬得她脸颊愈发白皙如玉。
她睡得正沉，长睫静谧垂下，唇角带着一丝极淡的、满足的弧度，仿佛正沉在昨夜灯火璀璨的余韵里。
额角那道淡粉色的伤痕在晨光下几乎淡不可见。
宇文成都的目光在她恬静的睡颜上停留了片刻。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晨光如何一点点描摹她柔和的轮廓，看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搭在锦被边缘。
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感，如同暖流般缓缓浸润他常年被军务、权谋和杀戮占据的心田。
这感觉陌生，却并不令人排斥。
他极轻极缓地坐起身，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惊扰了这片难得的宁静。
披上外袍，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去院中练剑，而是踱步至窗边的书案前。
案上，她买的那对“松竹同辉”的锦囊材料静静躺着，旁边还有她翻阅过的几本兵书杂记和临摹的字帖。
他的目光掠过那玄青色的云纹锦，指尖无意识地在其上抚过，质地厚实，色泽沉稳，确是他的喜好。
窗外，鸟鸣渐起，晨光愈盛。
宇文成都沉吟片刻，竟罕见地没有去碰那些待处理的军报公文，而是自行磨墨铺纸。
动作流畅而安静，带着一种武者特有的控制力。
他提起笔，却并未书写奏章或兵策，而是悬腕，笔尖饱蘸浓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笔走龙蛇，挥洒自如，并非疾书军令，而是在……作画？
若允执或允诺在此，定会惊愕万分。
他们跟随大将军多年，见过他挥剑如虹、批文如刀，却从未见过他提笔作画。
他没有画壮丽山河，也没有画骏马兵戈，笔下渐渐显现的，是窗外在晨风中微微摇曳的修竹剪影，疏朗有致，枝干刚劲却又带着晨间的柔意。
寥寥数笔，神韵已具。
宇文成都可不是只会舞枪弄棒，他自小饱读诗书，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
只不过是做将军多年，很多事情没有时间去做了。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笔端时，内室传来了细微的窸窣声。
杨雪霁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意识渐渐回笼。
昨夜种种甜蜜历历在目，让她唇角不自觉弯起。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发现床榻已空，心中微微一怔，随即听到外间极轻微的纸笔摩擦声。
她披衣起身，悄步走到寝殿与书房相隔的珠帘旁，轻轻拨开一道缝隙。
只见宇文成都背对着她，立于窗边书案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晨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正垂首专注地运笔，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不那么冷硬，平日里紧抿的唇角甚至透着一丝难得的平和。
他在写字？还是……
杨雪霁心中好奇，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想看得更仔细些。
当她看清宣纸上那逐渐成形的墨竹时，眼眸不由得微微睁大，闪过一丝惊艳。
她从未想过，他那样一双执掌重兵、挥动凤翅镏金镗的手，竟也能画出如此风骨嶙峋又意趣盎然的墨竹。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或许是她呼吸声的变化，宇文成都运笔的手微微一顿，并未回头，低沉的声音却已响起：“醒了？”
杨雪霁像是被窥破心事的孩子，脸颊微热，从帘后走了出来，轻声道：“将军在作画？我……不知将军还有此雅兴。”
宇文成都放下笔，转过身来。
晨光中，他的目光落在她刚睡醒、还带着些许懵懂的脸上，比平日更显柔和。
“许久未动笔，生疏了。”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却主动将身子侧开一些，让她能更清楚地看到案上的画。
杨雪霁走近，低头细看。
那墨竹恣意洒脱，墨色浓淡相宜，极具神韵，绝非“生疏”二字可形容。
她由衷赞叹：“将军画得极好，这竹子……有风骨。”
她的夸奖真诚而直接，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宇文成都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道：“听闻你擅琴棋书画。”
杨雪霁微微一怔，随即点头：“略知皮毛，不敢说擅长。”
她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宇文成都的目光重新落回画上，沉吟片刻，竟将手中的笔递向了她：“试试？”
杨雪霁完全愣住了。她看着递到面前的狼毫笔，又抬头看看宇文成都。
他的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辩的邀请意味。
她迟疑地接过笔，笔杆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她的指尖。
她站到案前，略一思索，纤腕轻悬，蘸墨，落笔。
她并未在空白处另起炉灶，而是极其自然地在宇文成都那丛墨竹的下方，添了几块灵秀的石头，又用极细极淡的笔触，在竹石旁勾勒出一株悄然绽放的兰草。
兰叶柔美，花朵清雅，与挺括的墨竹相映成趣，刚柔并济，顿时为整幅画增添了一份生机与雅致。
她作画时神情专注，侧脸线条优美，长睫微颤，自有一股沉静的书卷气流露出来，与昨夜那个提着兔子灯雀跃欢笑的模样又自不同。
宇文成都就站在她身侧一步之遥的地方，静静地看着。
看着她白皙的手指如何灵巧地驾驭笔锋，看着她如何为他的画作添上这点睛之笔。
他的目光从画作缓缓移到她的脸上，眸色渐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