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行有规矩，暗卫不能打听主人的身份，除非主人自己愿意相告。
不过一般没人这样做，在雇佣来的暗卫面前暴露身份，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杨雪霁很庆幸有这样的规矩，不然她一旦暴露身份，谁还敢给宇文成都的侧夫人做暗卫。
暗卫的事情处理完了，她离开店铺，老板的声音被隔绝在厚重的毡帘之后。
喧嚣炽热的打铁声浪、煤灰气息、市集人声鼎沸陡然灌满耳膜。
刺目的天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入眼瞳。
杨雪霁被那骤然的光线和喧嚣撞得眼前一黑，有些受了风寒，身体不适，踉跄半步才稳住身形。
额角那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被这剧烈的光影刺激得一阵尖锐抽搐。
她下意识抬手遮挡刺眼的光线，就在这晕眩的间隙——
“宇文夫人？”
一道清润平和如初春山泉流过石涧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意外与熟稔浅笑，穿透铁锤轰鸣的间隙，温柔却又无比清晰地落入耳中——
杨雪霁猝然一惊！
如同被冰水激灵灵浇了全身，残留的病体畏寒竟被这瞬间的警觉压了下去，只剩脊骨窜起一道彻骨寒意。
从阴湿腥臊、杀气暗藏的死人堆里刚钻出来，心神尚且沉浸在雇佣到“惊鹿”这把危险利刃的余悸中，耳边猛然撞入“宇文夫人”这个称呼，她心下大惊。
这里，竟然有人认识她，而且这声音听起来很是熟悉……
是谢怀瑾！
杨雪霁兜帽下的脸庞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连额角那道未愈的伤痕都隐隐灼痛起来。
她猛地转头，指尖已然下意识地扣住了袖中冰冷坚硬的短匕，匕尖抵住腕脉，借着衣褶深藏的掩护。
西市的喧嚣——铁锤撞击、牛车碌碌、商贩吆喝、孩童嬉闹——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大手抽离了空气，沉滞成一片嗡鸣的底噪。
她循声望去。
十步之外，人群如织的缝隙里，谢怀瑾一身天水碧杭绸直裰，肩披一件灰鼠银裘风氅，发束玉冠，手持一柄素面湘妃竹折扇，正含笑望向她。
风姿清雅，如同寒潭鹤影，卓立于这片嘈杂混乱的市井烟火之中。
他站在那里，竟无半分突兀，反而更衬得周遭泥盆瓦釜、尘土飞扬。
阳光穿过市集上空横七竖八的幌子，稀稀落落洒下几缕明亮的光束。
其中一道，正巧映在谢怀瑾脸上，将他眼底那点恰到好处的意外与温和关切映照得纤毫毕现，不似作伪。
“宇文夫人安好，缘何在此间？”
他语声温煦，目光扫过杨雪霁那身朴素到近乎寒酸、且深藏不露的灰布斗篷，在她裹紧斗篷的下意识动作上略一停顿，随即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然和担忧。
“方才在寒玉轩门口似乎看见了夫人身影，远远瞧着，气色似有欠佳？”
寒玉轩！
三个字如同一簇冷电刺入杨雪霁耳中。
那是西市另一头，专卖玉器古玩、香料熏蒸的清雅店铺，与她此刻身处的粗鄙铁匠铺区，隔着整整三条喧哗杂乱的街巷。
人流鼎沸，车马喧腾。
若无刻意追踪，他绝无可能在铁匠铺门口“偶然”捕捉到刚从另一边出来、还特意选了偏僻巷道绕行至此的她的身影。
——他在盯梢！
这个认知尖锐地划过心湖，激起冰冷的涟漪。
更深一层的原因亦浮出水面——宇文成都。
那个立于权力绝巅、周身布满死亡禁区、寻常探子根本无从接近的男人。
而她杨雪霁，是他身边唯一被允许、甚至偶尔泄露出些许温度的存在。
如同一株生在刀锋边缘的植物，窥探宇文成都这柄寒刃的锋锐与晦暗，她杨雪霁，无疑是最靠近也最危险的窗口。
谢怀瑾……是在借她这扇窗，望那柄刀。
杨雪霁心中寒冰更盛，脸上却竭力维持着被寒风侵袭后的虚弱与自然。
兜帽微不可察地偏了偏角度，露出因病气而确实苍白瘦削的半边下颌。
她喉咙里挤出几声压抑的轻咳，声音因风寒带着真实的沙哑与低弱，混合着勉强伪装出的几分身处嘈杂中辨认旧识的惊喜。
“谢侍读？”
她微微抬头，隔着斗篷的厚厚阴影，露出一双因咳嗽而微微泛红、带着水汽的眼眸，努力望清对面的人。
“咳……当真巧了……方才觉得心口有些闷，出来透透气，未料到这般偏僻处遇见了侍读……”
她声音顿住，似因咳嗽而气促难接，暗中却已调动所有感官，捕捉着谢怀瑾的每一丝气息变化。
谢怀瑾脸上的关切似乎更浓了些，目光掠过她额角帽沿阴影下若隐若现的一线红痕——那是被惊鹿那双鹰眼无形气势所激，加之病气带出的真实脆弱。
他温声道：“此处嘈杂不堪，又寒风凛冽。我看夫人唇色也失了血气，想是这冬日寒气侵肌入骨，染了风寒？”
谢怀瑾向前踱了两步，看似随意地靠近了些，巧妙地隔绝了旁侧一个莽撞扛着麻袋的苦力对杨雪霁的冲撞路径，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相对安全清净的一隅。
他身量颀长，自有一股清贵气度，行人下意识地便往旁让了让。
“上次相府一别，后来听闻宇文老夫人寿宴上平白生了许多风波，想必是此事影响了夫人？”
他声音微微压低，带着些许沉重与恰到好处的试探。
杨雪霁当然听的明白，谢怀瑾说话很巧妙，不过她也不是等闲之辈。
但这份不动声色、滴水不漏的关心姿态，配合着他此刻自然而然的“偶遇”与清雅仪容，如同冬夜里一杯适时捧来的暖茶——
驱散的不仅是市集的风尘与寒冷，更在无形中一点点消融着杨雪霁心中警惕的坚冰。
即便明知对方别有用心，但这份细腻温雅的“关怀”，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冰冷刺骨与血腥威慑后，在人潮汹涌、内心孤寒的街头，于一个病弱女子而言，无疑具备极强的迷惑性与诱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