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此事，就这么定了！”，如同一记重锤，彻底砸碎了太子的所有盘算。
太子的脸，像一张被水浸透的宣纸，惨白，且皱缩成一团。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在皇帝那双燃烧着怒火与兴奋的眼眸注视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精心准备的、所有“忧国忧民”的论点，在林若微那石破天惊的反击和皇帝不容置疑的决断面前，都变成了一场可笑的、自取其辱的表演。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
保守派的老臣们，垂头丧气，仿佛看到了祖宗牌位在眼前碎裂。而那些中间派，则用一种全新的、敬畏的目光，看着殿中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女。
林若微静静地站在那里，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她的身体依旧疲惫，但精神却像一根被拉到极致后、终于得以放松的琴弦，在微微颤动中，发出清越的余音。她赢了，在这座代表着旧时代最高权力的殿堂里，为自己的理想，撬开了一道缝隙。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萧绝。
他也正看着她。那双总是冰冷如霜的眸子里，此刻，竟也漾开了些许极淡的、如春日暖阳般的笑意。那笑意很浅，却足以融化冰雪。他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微地、几乎无法察失地，向她点了点头。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紧张、后怕，似乎都找到了归宿。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胜利的宁静之中——
“轰隆——！”
太和殿紧闭的朱漆大门，被人从外面用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猛地撞开！
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像一截被狂风折断的树干，重重地摔在冰冷的金砖上。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站了起来。
那是一名传令兵。
他身上那套本该是玄甲的制服，此刻已被暗红色的血浸透，凝固成一块块僵硬的甲片，散发着一股铁锈与死亡混合的甜腥气。他的脸上，满是干涸的血污和尘土，嘴唇干裂得像龟裂的土地，只有一双眼睛，还燃烧着生命最后的光。
“边……边关……”
他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被血浸透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筒，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向前抛了出去。
“八百里……加急……军……报……”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整个太和殿，死一般的寂静。
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刚才还在为“礼法纲常”争得面红耳赤的官员们，此刻都面如土色，看着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厉声道：“呈上来！”
太监连滚带爬地捡起竹筒，颤抖着双手，呈了上去。
皇帝一把夺过，粗暴地撕开油布，抽出里面的军报。那是一卷被血浸得发硬的羊皮纸，上面的字迹，因为血水的浸润，已经有些模糊，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着皇帝的眼睛。
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啪嗒。”
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砸在龙椅的扶手上。
“陛下……”萧绝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些许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皇帝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不再是帝王的威严与算计，而是一种纯粹的、被巨大震惊和悲痛所填满的赤红。
他看着满朝文官，看着那些刚才还在高谈阔论的国之栋梁，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北境……大败。”
短短四个字，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骤降到了冰点。
“主帅李将军，重伤昏迷。我军……折兵三万，伤者……不计其数。”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军报上称……”
他顿住了，似乎连念出下面的字，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滔天的怒火与绝望。
“因救治不力，药材匮乏，伤兵营中……疫病横行。伤口溃烂生蛆，高烧不退……伤兵十不存三！”
“十不存三！”
他几乎是咆哮着，将手中的军报，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羊皮纸在空中散开，像一只折翼的蝴蝶，飘飘悠悠地落下。上面那触目惊心的字迹，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伤者哀嚎遍野，腐肉生蛆，军医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活活烂死。兄弟们求的不是生，而是一刀痛快……军心已溃，边关……危在旦夕……”
“轰——！”
整个朝堂，彻底炸了锅。
官员们再也顾不上仪态，一个个面无人色，交头接耳，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
“十不存三……那意味着，每十个受伤的士兵，就有七个要死？”
“这……这怎么可能……”
“完了……北关完了……”
孙太医站在那里，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看着军报上那些描述，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抽他的耳光。他引以为傲的医术，在前线，竟成了束手无策的笑话。
太子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他脸上血色尽褪，一片死灰。他刚才还在以“军费”为由，阻挠建院，现在，这封军报，就像一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他不是在“顾全大局”，他是在“草菅人命”！
——萧绝……又是萧绝！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他看着殿中那个身姿挺拔的少女，眼中看到的却不是她，而是那个永远笼罩在他头顶的、如阴影般的弟弟。
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什么，他总是比我做得更好。我苦读圣贤，他便能开疆拓土。我笼络朝臣，他便能深得军心。父皇看我的眼神，永远是失望；看他的眼神，却永远是欣赏。
这个女人……她凭什么？凭什么能得到他的青睐？凭什么用那些闻所未闻的妖术，一夜之间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所有光环？
不……我绝不允许！
如果她成功了，靖王的声望将如日中天，彻底压倒我。这个学院，就是他插在京城心脏的一把刀！我必须在他拔出这把刀之前，将它彻底折断！
而林若微，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没有看惊慌失措的百官，没有看暴怒的皇帝，也没有看面如死灰的太子。
她的目光，落在那封散开的军报上。
她的“慧眼”，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启。
她仿佛看到了那片被血与火浸透的土地。看到了那些在泥泞中挣扎的年轻士兵，看到了他们伤口上蠕动的蛆虫，看到了他们因高烧而干裂的嘴唇，看到了他们眼中最后熄灭的光。
十不存三。
这冰冷的数目，像一把烧红的手术刀，狠狠地扎进了她的心脏。
她想起了自己在朝堂上说的话：“一个良医，可救百人。一个庸医，可杀千人。”
而现在，是数万个。
她那颗刚刚因胜利而松懈下来的心，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痛苦与愧疚所填满。
她提出的医学院，还在虚无缥缈的争论之中。而前线的生命，却在以每时每刻七十个的速度，在消逝。
就在这时，皇帝那双通红的眼睛，穿过混乱的人群，像两道利剑，死死地锁定在了她的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试探，没有了猜忌，只剩下一种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指着林若微，声音嘶哑地问道：
“你……”
“你的医学院……现在……能救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