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元年正月初二,应天的寒意尚未消散,奉天殿内却暖意融融。刚结束登基大典的朱棣,身着明黄常服,端坐于御座之上,今日他要召见开国功臣与东宫旧部,论功行赏,同时确立新政的核心架构——这既是对功臣的犒劳,也是稳固朝局的关键一步。
辰时三刻,文武百官按品级列队而入,神色肃穆。朱棣目光扫过殿内,声音沉稳有力:“昨日登基,承蒙诸位卿家辅佐,大明方能顺利过渡。今日召见,一是论功行赏,二是确立内阁制度与东宫属官,望诸位同心协力,共辅大明。”
话音刚落,鸿胪寺卿便高声唱名,宣召功臣上前领赏。徐达、李文忠、汤和、冯胜等开国勋贵,姚广孝、张玉、陈亨等东宫旧部,依次出列,跪在丹陛之下。
“中山王徐达,功勋卓着,镇守北平,屡拒蒙元,特赐黄金千两、白银万两、良田千亩,赐免死铁券一枚!”
“祁阳王李文忠,骁勇善战,辅佐孤平定内乱,特赐黄金八百两、白银八千两、良田八百亩,赐免死铁券一枚!”
“荣国公姚广孝,运筹帷幄,出谋划策,特赐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良田五百亩,赐免死铁券一枚!”
一道道赏赐的旨意从朱棣口中传出,金银、土地、免死铁券,皆是功臣们梦寐以求的荣耀。受赏的官员们纷纷叩首谢恩,声音恭敬:“臣谢陛下隆恩,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赏赐完毕,朱棣话锋一转,提及内阁制度:“朕决定,正式确立内阁制度,选用贤能文臣入阁,协助孤处理政务。吴伯宗、邵质、宋讷,皆为饱学之士,品行端方,特命尔等入阁,担任内阁大学士,参与机务!”
吴伯宗、邵质、宋讷三人连忙出列,躬身谢恩:“臣等谢陛下信任,定当恪尽职守,不负陛下所托!”
百官对此并无异议,内阁制度早已在新政推行时初见雏形,如今正式确立,也是意料之中。可接下来的旨意,却让殿内百官炸开了锅。
“朕决意,立朱高炽为皇太子,以固国本!”朱棣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随即又迅速安静下来——立嫡长子为太子,符合礼法,众人虽有惊讶,却也认同。
可朱棣接下来的任命,却让文官们面面相觑:“特命詹徽为太子太傅,教导太子读书习礼,研习治国之道!”
“詹徽?”不少文官下意识地看向队列中那个年轻的身影。詹徽入仕不足三个月,如今只是翰林院编修,品级不过七品,竟能一跃成为太子太傅,未来的天子近臣,这泼天的富贵,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陛下,詹编修入仕未久,资历尚浅,担任太子太傅,恐难以服众啊!”一位老臣忍不住出列,躬身进谏。
朱棣眉头一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深知詹徽资历尚浅,但他学识渊博,品行端正,且敢于直言,正是教导太子的合适人选。朕用人唯才,不问资历,诸位卿家无需多言!”
老臣见状,只能躬身退下,心中却满是不解与不满。詹徽则被这突如其来的任命砸晕了头,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臣詹徽,谢主隆恩!臣定当悉心教导太子,不负陛下信任!”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朱棣微微点头,又道:“太子武事,由徐允恭、李景隆负责。徐允恭为太子亲舅,李景隆为太子表兄,尔等需悉心教导太子骑射武功,强健体魄!”
这一次,百官并无异议。徐允恭是徐达长子,承袭魏国公爵位,武功高强;李景隆是李文忠之子,承袭曹国公爵位,虽此前战绩平平,却也出身将门,由他们教导太子武事,合情合理。只是不少人心中暗自嘀咕:陛下此举,似乎有意让太子的教育与其他宗室、勋贵划清界限,避免太子被过多势力裹挟。
朝会结束后,詹徽刚走出奉天殿,便被几位翰林院的上官拦住。其中一位四品侍读,语气带着嘲讽:“詹编修真是好福气啊,入仕不足三月,便成了太子太傅,这可是多少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另一位上官也附和道:“是啊,不知詹编修有何德何能,能得陛下如此器重?莫不是有什么过人之处,我们这些老家伙没看出来?”
詹徽脸上依旧带着谦逊的笑容,语气平静:“诸位大人说笑了。臣能得陛下器重,全是陛下的旨意。陛下乃天下万民的君父,所作所为皆是深思熟虑,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诸位大人久经宦海,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吗?”
这番话不软不硬,既点明了自己是奉皇命行事,又暗讽几位上官质疑陛下的决定。几位上官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讪讪地笑了笑,转身离去。詹徽看着他们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他知道,自己这一步虽踩在了云端,但也站在了风口浪尖,唯有尽心辅佐太子,做出实绩,才能站稳脚跟。
正月初三,天朗气清。朱棣身着祭服,亲赴社稷坛祭祀土地神与谷神。社稷坛位于宫城西侧,分为社坛与稷坛,社坛供奉土地神,稷坛供奉谷神,象征着帝王对天下土地与粮食的重视。
祭祀仪式庄重而繁琐,在太常寺官员的引导下,朱棣行“三献礼”,焚香叩拜,高声祝祷:“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朕承天命,登基为帝。愿天下太平,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大明江山永固。朕必躬行节俭,体恤民生,不负天地庇佑,不负万民所望!”
祝祷完毕,朱棣又率文武百官行跪拜之礼,整个祭祀过程有条不紊,彰显着帝王对天地的敬畏与对民生的关怀。祭祀结束后,朱棣返回宫中,心中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马皇后的居所。
登基之后,马皇后理应被尊为太后,迁居更宽敞的宫殿。朱棣本想为母亲修建一座新的宫殿,可马皇后却以“国库空虚,不宜铺张”为由,坚决拒绝。无奈之下,朱棣只能将自己此前居住的便殿仁寿宫修缮一番,作为马太后的居所。
当天午后,刚刚搬到坤宁宫的徐妙云,便带着宫女,提着精心准备的糕点与汤药,前往仁寿宫探望马太后。此时的马太后正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枯枝,神色落寞。
“母后,儿臣来看您了。”徐妙云轻步走入殿内,声音温柔。
马太后转过身,看着身着皇后朝服的徐妙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缓缓道:“妙云,不,现在该叫皇后了。”
“母后,这可使不得!”徐妙云连忙跪倒在地,语气诚恳,“在后宫之中,儿臣只是您的儿媳,永远是您看着长大的妙云。您这样称呼,折煞儿臣了。”
马太后叹了口气,示意宫女将她扶起:“你不用如此。现在这后宫是你当家做主了,我老了,也累了,就想享享清福,看看孙儿们长大,看着儿子们平安就行了。”
徐妙云起身,坐在马太后身边,将糕点放在桌上,轻声道:“母后,儿臣看您神色落寞,可是有心事?”
马太后沉默片刻,目光飘向远方,语气带着几分怅然:“妙云,你还是放不下他,对吗?”她口中的“他”,便是被软禁的朱元璋。
马太后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忧虑:“棣儿封了本宫为太后,却迟迟不肯封他父亲为太上皇。我知道,他心里有气,当年父皇那样对他,换谁都会记恨。可这么做,会让他背上忤逆不孝的骂名啊。”
徐妙云握住马太后的手,轻声道:“母后,您又不是不知道父皇的性格。就算陛下肯封他为太上皇,他肯接受吗?他那样骄傲的人,绝不会承认陛下的皇位,反而会借此发难,到时候只会更麻烦。”
马太后心中悲凉,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是啊,他就是这样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终究……夫妻一场,十几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徐妙云看着马太后眼中的泪水,心中不忍,轻声问道:“母后,您是想再见他一面吗?有些事,或许当面说清楚,才能了结。”
马太后身体微微一颤,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点头:“是啊,有些事,是该和他了断的时候了。”
当天晚上,朱棣回宫后,徐妙云便将马太后的想法告诉了他。朱棣闻言,沉默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这件事,他已经想了无数遍,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他曾想过,直接抹去朱重八的史料,将“朱元璋”的名号安在自己头上,彻底断绝朱元璋复辟的可能。可他终究不是天幕上那个为了皇权不择手段的永乐帝,他还有底线,还有脸面。登基大典上,他给朱标追谥为“戾太子”,已是极致的报复,对于生他养他的父亲,他终究下不了那样的狠手。
“陛下,”徐妙云轻声劝道,“父皇与母后相识多年,夫妻一场,就算有再多的恩怨,也该有个了结。而且,有些话,陛下不便说出口,只能由母后去说。或许,这一面之后,所有的恩怨都能尘埃落定。”
朱棣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罢了,既然母后想见他,便让他们见一面吧。但有一个条件,二哥、三哥、五弟、六弟必须陪着母后一起去。父皇的性子,若是见到母后单独前往,怕是会气急攻心,做出对母后不利的事。有兄弟们在,也能有个照应。”
徐妙云点了点头,心中松了口气:“陛下放心,儿臣会安排好的。”
第二天清晨,马太后身着素色常服,在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周王朱橚、楚王朱桢的陪同下,前往囚禁朱元璋的空殿。这座空殿位于宫城西北角,偏僻而荒凉,四周除了一盏油灯,再无他物,所有的窗户与后门都被封死,只留下一扇正门供人出入。
看管空殿的太监与宫女,皆是朱棣精心挑选的——不是聋子,便是哑巴,且都住在宫外,只有送饭时才会前来。空殿外围,八百锦衣卫与三千御林军层层包围,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确保朱元璋无法与外界联系。
“母后,儿子陪您一起进去,您放心,有我们在,那老不死的不敢对您怎么样!”朱樉走在马太后身边,语气带着几分愤懑。他与朱元璋的矛盾,积压了几十年,今日终于有机会当面发泄。
朱棡也点头道:“是啊,母后,我们就是来给您撑腰的。他现在就是个阶下囚,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说一不二的洪武大帝了!”
马太后没有说话,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前方的空殿,脚步沉重。朱橚与朱桢跟在身后,神色也颇为凝重——他们对朱元璋,既有敬畏,也有怨恨。
走到空殿门口,侍卫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潮湿、阴暗的气息扑面而来。朱元璋正端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椅上,头发凌乱地垂在肩上,脸上布满皱纹,却依旧挺直了腰板,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看到马太后走进来,朱元璋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语气沙哑:“妹子,你来了。”
可当他看到跟在马太后身后的朱樉、朱棡、朱橚、朱桢四人时,眼中瞬间燃起怒火,怒目圆睁,漆黑的环境下,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发尽上指冠的模样,竟还带着几分昔日真龙天子的威严:“你们……几个……逆子!还敢来看咱!”
朱樉上前一步,毫不畏惧地与朱元璋对视,语气带着几分嘲讽:“父皇?不,现在应该叫你罪臣朱重八!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吗?现在老四才是大明的皇帝,而且他比你做得好得多!”
“放肆!”朱元璋怒喝一声,声音沙哑却依旧带着威严,“老二,你竟敢这么跟咱说话!”
“我有什么不敢的?”朱樉的情绪激动起来,眼中布满血丝,“你拿我当过儿子吗?从小到大,你心里只有大哥朱标,我们这些母后生的嫡子,哪个入得了你的法眼?为了断绝我争储的机会,你居然让我娶了一个胡虏女子当正宫王妃!你知道满朝文武怎么笑话我吗?你知道我在陕西那个荒芜之地吃了多少苦吗?”
他顿了顿,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老三虽说武事不及老四,却也算得上能文能武,我们娶的都是国公之女,你居然只给老三指婚了一个侯爵之女!还有小五,你居然让他这个正宫嫡子,给你那个宠妃服丧!你让大房的公子给一个小妾服丧,你怎么敢的?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们这些儿子?”
朱棡接过话头,语气也带着几分悲愤:“是啊,你从来没拿我们当儿子!当年你派我去北疆戍边,美其名曰锻炼,实则是把我当成了抵御蒙元的棋子!每年寒冬腊月,我在北疆冻得瑟瑟发抖和元人浴血搏杀,你却在应天的暖房里享受荣华富贵!老四上位后,虽然削了我们的俸禄,却让我们留在京城,能在母后膝下尽孝,不用再拿着刀在北疆拼命!至少老四拿我们当兄弟,而你,从来没有!”
朱元璋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却很快被怒火吞噬。他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厉声喝道:“你们生为朱家的儿子,就要有为朱家、为大明江山付出一切的准备!不要说是儿子,就算是兄弟、夫妻,为了皇位稳固,为了江山社稷,一切皆可抛弃!”
“说得好听!”朱橚上前一步,扯下了朱元璋的遮羞布,“什么为了江山社稷?你就是为了你自己!你从来没把大哥当成真正的接班人,你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慈父而已!大哥监国至少五年,你从来没给过他任何实权,朝堂上的大小事务,还不是你一人说了算?你杀胡惟庸,杀蓝玉,杀了那么多功臣,难道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你只是怕他们威胁到你的皇权!”
朱桢也不甘示弱,语气带着几分嘲讽:“你为了把皇权集中在自己手中,废了宰相和中书省,却又找不出合适的替代制度!你给官员定的俸禄低得可怜,又不准他们做买卖、收受礼品,逼着他们贪污受贿!你把我们这些儿子送去边疆接替兵权,把我们的姐姐妹妹送去笼络权贵,你那是为了朝局吗?你那是无能!你压不住朝臣,就只能用这种铁血手段集中权力!还自称什么千古一帝,汉高、光武、唐宗、宋祖,你比得上哪个?要不是宋太祖早逝,你连人家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你……你们……”朱元璋被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们,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没想到,自己在儿子们心中,竟是如此不堪的形象。
就在这时,马太后走上前,看着朱元璋,眼中满是失望与悲愤,厉声喝道:“朱重八!你还有什么话说?”
朱元璋看向马太后,语气带着几分虚弱:“妹子,连你也这么看我?”
“我怎么看你?”马太后的声音陡然提高,泪水夺眶而出,“我看你残暴不仁!你当年参加红巾军,背叛义父,杀小明王,弑主篡位,踩着昔日恩人的尸骨上位!你登基后,为了巩固皇权,大肆诛杀功臣,胡惟庸案杀了三万多人,日后蓝玉案又牵连一万多人,多少国之重臣因此家破人亡!你还大兴牢狱,稍有不慎,便会人头落地,天下文人敢怒不敢言!”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悲愤:“你得位不正,却还要伪装成千古明君!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却加重赋税,大兴徭役,让百姓流离失所!洪武朝共三十一年,农民起义多达百余次,这就是你所谓的‘洪武之治’?你害得我一个儿子(朱标)、两个孙子(朱雄英、朱允熥)没了命,一个儿子(朱棣)背上忤逆不孝的骂名,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朱家的列祖列宗吗?”
马太后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冰冷:“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重八。从今往后,你我之间恩断义绝!上穷碧落下黄泉,此仇不共戴天!”
朱元璋看着马太后决绝的眼神,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怒火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绝望。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枯骨。
马太后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最后一丝留恋也化为乌有。她转身,对朱樉等人道:“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