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雪地上,泛起一片金色的光芒。陈默早早地起了床,他穿上厚厚的棉衣,戴上帽子和手套,然后踏出家门,走进了这片银装素裹的世界。他的脚步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陈默的目的地是赵老的院子,赵老是陈家沟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陈默的老师。
陈默一边走,一边回想着自己最近完成的杨老板的订单。在这个订单中,他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精心雕琢每一个细节。当他最终完成作品时,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成就感。然而,与此同时,他对雕刻的理解似乎也更深了一层,但也产生了一些新的困惑。
他思考着“器”与“道”的关系,究竟是先有“器”还是先有“道”?是通过精湛的技艺去展现“道”,还是在追求“道”的过程中不断提升技艺?他也思考着局部与整体的关系,一个完美的局部是否就能构成一个完美的整体?还是说,整体的和谐与统一才是真正的美?
这些问题在他的脑海中盘旋,让他感到有些迷茫。他希望赵老能够给他一些启示,帮助他解开这些谜团。
赵老的院子比平日更显寂静,唯有那株老梅树的枝桠在雪中舒展,酝酿着幽香。赵老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工作室里忙碌,而是站在正屋的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古旧的黄铜钥匙,神情间带着一种罕见的庄重与追忆。
“小默,你来。”赵老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沉静,“今天不刻东西,带你看看我的一些老伙计。”
陈默心中一动,隐约感到今天将不同寻常。他跟着赵老走进那间平日总是紧闭的正屋。屋内光线略显昏暗,有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木香、尘封和岁月沉淀的特殊气息。当赵老缓缓推开沉重的木制窗板,冬日的天光涌入,照亮屋内的景象时,陈默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堂屋之中,井然有序地陈列着几件家具。它们没有炫目的彩绘,没有繁复的雕饰,只有沉静温润的木色和简洁到极致的线条,却自有一种撼人心魄的气度。
赵老慢慢地走到那张硕大的书案前,他的脚步轻盈而稳健,仿佛生怕惊醒了这沉睡多年的古老家具。他站在书案前,凝视着它,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拂过案面,感受着那细腻的触感。这书案是由色泽深沉的紫檀木制成,其质地坚硬,纹理细密,宛如天然的艺术品。书案的造型简练,没有过多的装饰,线条利落如刀削斧劈,只在边缘处做了极细微的倒角,使得整个书案看起来既简洁又大气。
赵老的声音低沉而温和,他缓缓地说道:“这是明式紫檀画案,它代表了中国古代家具制作的巅峰水平。”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这书案不仅仅是一件家具,更是一件承载着历史和文化的珍贵文物。
他指着书案的腿足,继续说道:“你看它的腿足,看似简单,实则有微妙的侧脚,这叫‘收分’。这种设计使得整张案子能够稳稳地‘坐’在地上,同时在视觉上更显挺拔。这是古代工匠们的智慧结晶,他们通过对力学原理的精确把握,创造出了如此精妙的结构。”
赵老的目光转向案面,他的手指在案面上轻轻摩挲着,感受着那光滑的表面。他说:“这案面,数百年来不知承载过多少笔墨纸砚,浸润过多少文思心血。你细看这包浆,这光泽,是人与时光共同摩挲出来的,任何人工做旧都无法模仿。它见证了无数文人墨客的创作过程,承载了他们的才情和梦想。”
赵老的话语如同潺潺流水,流淌在空气中,让人不禁沉浸在对这古老书案的遐想之中。
陈默依言细看,那紫檀木面光滑如镜,却并非贼光,而是一种内敛深沉的幽光,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故事。
赵老又引他去看一对官帽椅。椅子由黄花梨木制成,木纹如行云流水,绚烂诡谲。“明式家具,精髓在于榫卯。”赵老说着,示意陈默仔细观察椅子的各个连接处,“你看不到一颗钉子,全靠这榫与卯的咬合,天衣无缝,牢不可破。这椅子的‘S’形背板,最是符合人体脊背的曲线,坐上去,腰背自然挺直,久而不累。这叫‘以人为本’。”
他让陈默亲手抚摸那椅子的搭脑、扶手、鹅脖,感受每一处弧度的恰到好处。“线条在这里,不是装饰,是结构,是功能,也是风骨。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这,就是‘分寸’。”
最后,他们停在一个巨大的顶箱柜前。柜体光素无纹,唯有铜活(合页、面叶等金属饰件)造型古朴,上面带着厚厚的、幽绿色的包浆,与木色相得益彰。
“大道至简。”赵老抚摸着冰凉的铜活,缓缓道,“明式家具之美,不在雕缋满眼,而在其内里的结构、精准的比例、对材料的尊重和对功能的极致追求。它就像一位内功深厚的武林宗师,不显山露水,却周身无处不圆满,无处不协调。你学的太极拳,讲究‘立身中正’,‘周身一家’,这家具,何尝不是如此?它的美,是‘结构之美’,是‘力学之美’,是‘智慧之美’。”
陈默怔怔地听着,看着,心中仿佛有惊雷滚过。他以往雕刻,专注于一刀一刻的技法,专注于单个物件的形态气韵,却从未如此系统地去思考过“器物”作为一个整体,其背后所蕴含的如此深邃的结构哲学与人文精神。这些家具,它们沉默地立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体现了制作者对材料、结构、功能、视觉乃至精神的全面掌控与和谐统一。
“赵爷爷,”陈默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以前只觉得它们好看,古朴,今天才好像……才好像摸到了一点门道。它们……它们好像是活的。”
赵老欣慰地笑了:“你能感受到‘活’,便是开窍了。记住,无论是雕刻一方小印,还是制作一件家具,乃至你打一套拳,其理相通。都要讲究结构严谨,比例协调,气韵贯通。要尊重材料的天性,顺应其理,引导其势。最高明的技艺,是让技艺本身消失,只留下‘物’与‘理’与‘人’的完美融合。”
这一天,陈默没有动一刀一凿。他就静静地待在正屋里,时而抚摸那冰凉的紫檀案面,感受岁月的温度;时而端详那榫卯交接的微妙缝隙,惊叹古人的智慧;时而坐在官帽椅上,闭目体会那支撑着腰背的、恰到好处的弧度。
直到日落西山,雪光映得屋内一片朦胧的亮白,陈默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那些简洁而充满力量的线条,那些严谨而巧妙的榫卯,那种“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的极致分寸感,已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夜里,他在日记本上画下了那官帽椅简略的侧视图,标注出几个关键的榫卯结构和弧线。他写道:“今日见赵爷爷珍藏之明式家具,方知‘器’亦可载‘道’。其结构之精严,比例之协调,功能与形式之统一,令人叹为观止。恍然悟得,雕刻亦当如是,不止于刻画形貌,更需深究其内在‘结构’与‘骨相’,使其自成天地,浑然一体。此中蕴含之‘分寸’、‘平衡’、‘顺应’之理,与太极、医道何其相似!往日所惑,今得钥匙。往后习艺,当时时以此‘明式精神’为镜,照见自身之不足。”
他放下笔,感觉自己的视野被极大地拓宽了。手中的刻刀,仿佛也因此被赋予了新的使命和更沉重的分量。他知道,从这一天起,他对“手艺”二字的理解,已然跃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