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判官派出的报喜使者,携带着远超以往的庞大辎重队,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来自长安紫宸殿的旨意,几乎是冲破吐蕃游骑的零星阻挠,以一种近乎炫耀的姿态,抵达了皮逻阁所在的野共川新营地。
营地顿时轰动了起来。
当那名身着绿色官袍、气宇轩昂的唐使,在数名盔甲鲜明的唐军护卫下,于营地中央的空地上,面对所有聚集起来的头领和战士们,朗声宣读圣旨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弥漫开来。
“…咨尔皮逻阁,性资忠勇,识略沉雄…屡挫蕃酋,克奏肤功…特授浪穹州刺史、左骁卫将军,赐绯袍、金带,允便宜行事,招抚诸部,永镇边陲…钦此!”
“刺史!”
“将军!”
“绯袍金带!”
这些词汇对于这些常年挣扎在雪山密林、与吐蕃血战的南诏豪酋和战士们来说,如同天籁之音!那是来自中原天朝的正式承认,是梦寐以求的正统名分!
许多战士激动得脸庞涨红,呼吸粗重。就连岩嘎这样的大老粗,也明白这“将军”名号意味着什么,咧开大嘴,忍不住挥舞了一下拳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皮逻阁身上。
皮逻阁深吸一口气,上前数步,撩衣跪倒在地,以极其恭谨的姿态,双手过顶,接过了那卷明黄色的绢帛圣旨,以及由唐使亲自捧上的那一套鲜艳的绯色官袍和璀璨的金带。
“臣,皮逻阁,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洪亮而沉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和感恩。
在众人狂热的目光注视下,他在唐使和阿蛮的协助下,当场褪下了身上那件沾染了血污和尘土的旧皮袍,换上了那身象征着大唐正四品官阶的绯色官服,系上了沉甸甸的金带。
刹那间,他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为之一变。不再是那个藏身山穴、狡黠狠辣的豪酋首领,而是一位得到了煌煌天朝认证的封疆大吏(哪怕目前只是个空衔),威仪初具。
“恭喜皮逻阁刺史!”
“恭喜将军!”
欢呼声如同山呼海啸般在营地中响起,士气在这一刻高昂到了顶点。
唐使满意地看着这一幕,又宣读了对王判官的擢升令以及对众人的赏赐清单(绢帛、金银、军械、粮草),更是将气氛推向了高潮。
隆重的接待仪式持续了整整一天。皮逻阁以新晋“刺史”的身份,设宴款待唐使,言辞间既表达了对大唐皇帝的无限忠诚,也委婉提及了当前面临的巨大压力(尤其是论钦陵主力的威胁),暗示需要更多支持。
送走心满意足、确信投资超值的唐使和满载赏赐、欢天喜地的战士们后,核心成员聚集到了皮逻阁的洞府内。
喧嚣散去,洞内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有那身鲜艳的绯袍,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醒目。
岩嘎依旧兴奋难耐:“首领!如今我们可是大唐正式的官军了!看谁还敢说我们是山匪!”
阿蛮则要冷静得多,他仔细查看着那卷圣旨和官服印信,轻声道:“浪穹州刺史…左骁卫将军…陛下好手段。予我名分,却未予实土;赐我荣宠,却未增一兵一卒。‘便宜行事’,更是将一切风险和责任,都放在了首领肩上。”
皮逻阁已经脱下了那身绯袍,随意地放在石椅上,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光滑的绢料和金带上精致的纹饰,脸上看不出太多喜悦,反而带着一丝深思。
“阿蛮看得透彻。”他缓缓开口,“这是唐朝的驱虎吞狼之计。他们给我们一个名分,一套官服,就想让我们死心塌地地去和论钦陵拼命。成了,他们坐收渔利;败了,他们损失不过些许钱粮,随时可以撇清关系。”
“那…我们…”岩嘎的兴奋劲冷却了下来。
“这名分,我们必须要!”皮逻阁语气斩钉截铁,“有了它,我们招抚诸部、整合力量便名正言顺!它是撬动浪穹乃至整个洱海地区的杠杆!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我们绝不能真的成了唐朝手里的刀,更不能被这身绯袍迷住了眼。我们的路,还得靠自己杀出来!”
“岩嘎,通知下去,以后对外,皆以‘刺史’、‘将军’名号行事,打起唐军旗号。对内,一切照旧!”
“阿蛮,以我的名义,起草文书,公告浪穹诸部,言明大唐皇帝恩典,我等已受天朝册封,号召所有抗吐蕃之志士,前来投奔,共襄盛举!”
“另外,”皮逻阁看向影十七,“逻些和论钦陵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影十七低声道:“论钦陵大军依旧在外围封锁,但攻势确已减缓。逻些方面,争论似乎更加激烈。我们放出的风声,好像起效了。”
皮逻阁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很好。他们犹豫,就是我们的机会。把这身绯袍的消息,也给我‘漏’过去!让论钦陵和他逻些的主子们都好好看看,大唐给了我什么价码!”
他要用这身唐朝赐予的绯袍,去刺激吐蕃,去抬高自己在吐蕃人眼中的“价值”,去加剧他们内部的矛盾!
一袭绯袍,瞬间成了皮逻阁手中最灵活的筹码。
他既是大唐的“浪穹刺史”,也是吐蕃眼中值得招安或忌惮的潜在对手。
身份的改变,带来了更复杂的局面,也赋予了皮逻阁更大的操作空间和无形的权威。
他站在洞府口,望着远处吐蕃大军可能存在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石椅上那身鲜艳的官袍。
这身衣服,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穿得好,可乘风化龙。
穿不好,便是自缚的枷锁,招火的旗帜。
皮逻阁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棋,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