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刚沉,校场边的篝火已经点燃。十来个火堆一字排开,锅里炖着肉汤,香气混着烟味在营中飘散。士卒们三五成群围坐,碗筷碰撞声夹杂着笑语,庆功宴正式开席。
张定远走进校场时,肩上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他没换下铠甲,血迹干在左肩护板上,掌心那道裂口也被尘土染成暗红。他低头看了眼手,没多管,径直走到 assigned 的位置坐下。刘虎 already 坐在那里,见他来了连忙挪出半边空地。
“你还穿这个?”刘虎低声问。
“军令未撤,不能卸甲。”张定远答。
话音刚落,旁边一桌的老兵端起酒碗,嗓门突然拔高:“听说今早谷道那一仗,只碰上了几个散寇?要不是他们自己往坑里跳,怕是连火铳都打不响吧?”
没人接话。但几双眼睛都朝这边瞟。
刘虎脸一下涨红,猛地站起身。张定远伸手按住他肩膀,力道不大,却稳得让他动不了。
“打赢了是事实。”张定远开口,声音不高,“功劳是全队的。”
他说完,举起自己面前的粗瓷碗,仰头喝尽。酒辣得他喉头发紧,但他没皱眉,也没放下碗。
对面那桌老兵咧了咧嘴,没再说话。可眼神里的轻蔑没散。
刘虎重新坐下,拳头攥得咯吱响。“你救我命,带我们打胜仗,他们凭什么这么说?”
“嘴上争不出胜负。”张定远望着远处操练场,那里还立着几根木桩,是白天训练用的,“战场上见真章。”
“可你明明做得比谁都好!”
“做得好,不代表所有人都认。”张定远转过头,“等下次任务,让他们亲眼看看。”
两人不再言语。周围喧闹如潮,他们这一角却像被隔开。火光映在张定远脸上,照出一道从眉骨到颧骨的旧疤,那是第一次对敌时留下的。
另一桌,几名老兵凑得更近。
“不过是个伍长,才入营多久?”一人冷笑,“现在就敢指挥老卒,谁给他的胆子?”
“戚帅眼皮子底下露了一回脸,以为自己真是个人物了。”
“我看走不远。根基不稳的人,摔起来才狠。”
“等着瞧,哪天栽在阵里,别连累别人就行。”
这些话断断续续飘来,张定远听到了,没回头。他知道这类话不会只说一次。只要他还在这支队伍里,只要他还在往前走,就会有人盯着他,等着他出错。
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去哪儿?”刘虎问。
“洗把脸。”
他走向营地西边的水井。那里安静,只有轱辘转动时发出的吱呀声。他摇起一桶水,掬起冷水泼在脸上。凉意刺进太阳穴,冲淡了些许疲惫。
井台石沿有些粗糙,映出他模糊的脸。眼窝发青,胡子冒了一茬。他盯着那张脸看了几秒,又抬头望天。星星很密,一条银白横贯夜空。
身后传来脚步声。刘虎跟了过来,站在井边没说话。
“你不该跟着我。”张定远说。
“我不放心。”
“我不是怕事的人。”
“我知道。可他们……”刘虎咬了咬牙,“不该这样对你。”
“军队里,从来不是做得对就有回报。”张定远抓起井绳,手指摩挲着麻绳的纹路,“有人靠年头熬资历,有人靠战功拼前程。我现在走的这条路,踩的是别人的影子。挡住光的人,总会不高兴。”
刘虎愣住。
“那你怎么办?一直忍?”
“不是忍。”张定远松开绳子,“是等。等一个机会,让所有人闭嘴的机会。”
远处的笑声忽然大了起来。一桌新兵正围着一个老兵听故事,说到张定远如何用火铳和阵法剿灭倭寇,语气里满是敬佩。
“他一个人盯住五个敌人?”
“不是一个人。是整个阵型配合。”
“可带队的是他啊。要是换了别人,早就冲上去乱打了。”
那桌人频频点头。其中一个年轻士卒抬头,正好看到张定远站在井边。他立刻低下头,可嘴角藏不住兴奋。
张定远看到了,没表态。他知道,有人恨他升得太快,也有人盼着他能带他们打赢更多仗。人心分两头,他夹在中间。
他不想争口舌之利。他要的是战场上的结果。
“回去吧。”他对刘虎说。
“你不喝酒?”
“明天还要操练。”
两人往回走。经过篝火最旺的一处,几个老兵又开始嚷嚷。
“有些人啊,仗打得不错,就是太爱出风头。真当自己是统将了?”
“就是。戚帅一时赏识,未必长久。”
“等哪天犯了错,看谁替他兜着。”
张定远脚步没停。刘虎却停下,回头瞪了一眼。
“你看什么?”一个老兵挑衅地扬起下巴。
刘虎刚要开口,张定远一把拽住他胳膊,直接把他拉走。
“别理。”他说。
“他们太过分了!”
“过分的话,以后还会听到更多。”
回到原位,张定远没再坐下。他站着看了一会儿火堆,然后转身朝营帐方向走。
“你不吃点东西?”刘虎追上来。
“没胃口。”
“你是不是……担心以后?”
张定远停下。夜风吹动他肩甲上的破布条,啪地一声轻响。
“我不担心别人说什么。”他低声说,“我只担心下一仗,有没有人因为我指挥失误而死。”
刘虎怔住。
“所以,我不能出错。”张定远继续往前走,“谁质疑我都行,但在战场上——我说的话,必须有人听。”
刘虎没再问。他默默跟在后面,看着张定远的背影。那身铠甲虽然破旧,却挺得笔直。
校场的喧闹渐渐远去。训练场边的旗杆下,几把练习用的木刀还插在土里,是白天操练后留下的。张定远路过时,顺手抽出一把,掂了掂重量。
刀柄上有汗渍,也有裂痕。他用拇指抹过刃口,动作熟练。
“明早第一轮操演,我要亲自带队。”他说。
“好。”刘虎应道。
“你站左边。”
“嗯。”
张定远把木刀插回原位,抬头看了眼中军帐方向。帘幕依旧低垂,没有灯光。他知道今晚不会有命令下达,但他还是站在原地,多看了几秒。
然后他转身,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刘虎走在后面,忽然听见前面传来一声闷响。
张定远右手扶住旗杆,身体晃了一下。
“怎么了?”刘虎快步上前。
“没事。”张定远撑住杆子,左手慢慢抬起来,解开肩甲扣环。布条一松,血渗了出来,顺着臂甲流到肘部。
“你受伤了!”刘虎惊道。
“小伤。白天绑得太紧,压住了。”
“得处理!”
“等会儿。”张定远喘了口气,“先让我站一会儿。”
他靠着旗杆站着,呼吸慢慢平稳。夜风穿过训练场,吹起地上的碎草。远处的庆功宴还在继续,歌声、笑声不断传来。
可这里很静。
张定远闭上眼,耳边响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守住这身骨气,别让人看扁了咱张家人。”
他睁开眼,望向插在地上的木刀。
刀尖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