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海风依旧吹着。张定远坐在高地边缘,剑插在身前的土里,左手按着剑柄。他一整夜没合眼,盯着石垒方向。敌营始终没有动静,连巡逻的人都少了。
太阳升起时,他站起身,对身边的传令兵说:“炮队试射三发空弹。”
炮声轰响,震动山谷。石垒内一阵骚动,有人爬上高台张望,但没人出垒。张定远看着那一面歪斜的黑旗,又等了半炷香时间,确认倭寇无突围迹象。
“收兵。”
他下令全军撤离。重伤员由轻伤者搀扶先行,火器营断后。他自己走在最后,一手拄剑,肩上的布条已被血浸透,每走一步都扯得伤口发痛。
队伍沿原路返回。途中设立三处接应哨,确保通讯畅通。士兵们脚步沉重,不少人脚底磨破,走路一瘸一拐。有人靠在石头上喘气,被队长拍醒继续走。没人叫苦,也没人停下。
抵达主营时已是午时。辕门外,戚家军列队迎接。张定远抬手示意,火器营停下。士兵们卸下火铳和铠甲,整齐摆放。唯独他仍佩剑立于阵前,脸上沾着干涸的血迹,衣服破了几处,露出包扎的布条。
传令兵飞奔入营报信。片刻后,鼓声响起,三通鼓毕,主帐方向走出一人——戚继光。
他身穿戎装,步伐沉稳。走到校场中央站定,目光扫过火器营全体将士,最后落在张定远身上。
“回来了。”
“回来了。”张定远上前一步,抱拳行礼。
戚继光点头,没多问战况。他知道那些事已写在每个人的脸上,在他们走路的姿态里,在沉默的眼神中。
“进帐说话。”
两人走入主帐。帐内摆着沙盘,上面插着小旗,标记着石垒位置。张定远站着汇报,从围困策略说到轮防安排,再到昨夜观察敌情细节。声音平稳,不带情绪。
戚继光听完,只说一句:“你做得对。”
然后转身取出一份战功录,提笔写下几行字。
次日清晨,校场集合。
金鼓齐鸣,全军列阵。火器营站在前排,人人换了干净战袍,脸上洗去硝烟尘土。张定远站在最前方,肩伤重新包扎过,外衣遮住渗血痕迹。
戚继光登台,身后两名亲兵捧着木盘,盘中放着令旗、银牌、腰刀。
他展开战功录,先宣读整体战功:“此次追剿,火器营协同步骑,连克敌据点,焚其粮草,逼其退守石垒,终使其不敢出战。此乃全军用命之果,非一人之功。”
台下将士挺直身躯。
接着逐一点名授勋。凡参战者皆有赏赐,轻伤者得银牌一面,重伤未死者加赏腰刀一口,阵亡者家属抚恤加倍。老兵王五因带伤坚守炮位,擢升为队正;赵五因清侧道有功,记首功一次。
众人神色肃然,再无杂音。
最后,戚继光抬头,看向张定远:“张定远,率部烧粮、破隘、围垒,屡陷险地而不退,临危决断,指挥若定。今特擢升为游击将军,统辖火器营及左翼骑兵营,授令旗一面,即日上任。”
全场安静。
张定远出列,单膝跪地。亲兵捧来令旗,红底黑边,绣着“戚”字帅印。他双手接过,低头叩首。
“末将不敢居功。此胜乃三军用命,戚帅运筹之果。定远唯尽本分,不负军令。”
声音不高,却传遍校场。
将士们望着他。那个从前线爬回来的斥候,那个带头冲进火海的火铳手,那个整夜守在高地的将领,如今站在台上接令旗。
没人不服。
仪式结束,众人散去。张定远没走,独自走向校场边缘。那里有一块青石,他曾在此练剑。他坐下来,望着远处海面。
风吹过来,带着咸腥味。海浪拍打礁石,声音低沉。他的肩伤又开始疼,手指微微发麻。但他没叫医官。
身后传来脚步声。戚继光走来,站在他旁边。
“你已做得够多。”
张定远抬头看他一眼,又转回头。“还不够。”
“你说什么?”
“今日退的是这一股倭寇,明日还会有新的来犯。”他说,“我愿守在这条海岸线上,直到它太平为止。”
戚继光看着他,很久没说话。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影子拉得很长。
终于,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张定远仍坐着。太阳偏西,校场空了。士兵们回营休息,火铳架在墙边,炮车推入库房。只有他还在这里。
他抬起右手,摸了摸剑柄。剑鞘上有几道新划痕,是上次搏斗留下的。他记得那把刀砍在铠甲上的声音,记得火油烧到皮肉的气味,记得倒下的兄弟最后一句话。
这些不会过去。
他站起来,拍掉衣上灰尘。肩伤裂开,血慢慢渗出来,染红了外衣一角。
远处海面,一只渔船正在靠岸。船头站着几个渔民,手里拿着渔网。他们不知道几天前这里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再起战火。
张定远转身,朝主帐走去。
他的靴子踩在校场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