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校场沙地泛起一层薄灰。张定远仍立于昨日木刀归架之处,衣甲未卸,肩头旧伤随呼吸微颤。亲兵自大帐方向疾步而来,目光扫过他站了一夜的身影,未语,只转身引路。
他跟上,步伐未乱。
中军大帐帘幕掀开,戚继光已在案前批阅军报,头也未抬:“你昨夜未归营?”
“未得令,不敢退。”
戚继光搁下笔,抬眼看他:“站一夜,为表忠心?”
“为守约。”
戚继光起身,缓步出帐:“随我去东坪。”
演武坪东侧新设一方沙盘,长六尺,宽四尺,以细沙铺底,嵌有纵横刻线。四周插着十余面小旗,红黑两色,长短不一。戚继光蹲下身,拾起两根竹竿并排插在沙中,又取三枚石子置于其后。
“此为一伍。”他指竹竿,“两牌手执盾,护前;次二人持狼筅,横扫敌势;再二人用长枪,刺其要害;后一人执短兵,防侧袭;末尾火兵与哨探,不入战列。”
张定远盯着沙盘,眉头微蹙。
“倭寇善跃进,单打独斗狠戾异常。若放任厮杀,百人可冲散千军。”戚继光拿起一枚石子,绕至竹竿侧翼,“然彼辈无统属,胜则争功,败则溃逃。我阵法之要,在节制。一人动,全伍应;一伍进,他伍援。非求个个骁勇,但求人人守位。”
张定远开口:“若敌分两路,前后夹击?”
“变阵。”戚继光将两组小旗推至沙盘两侧,“鸳鸯阵本由两伍相叠,如鸟展翼。遇敌强攻正面,则后伍横移成翼,包抄其侧。若敌绕后,则前伍收拢,后伍前压,轮转如环。”
他示意张定远动手:“你来布一伍。”
张定远蹲下,依言摆旗。竹竿居前,石子依次排列。动作机械,毫无迟疑。
“停。”戚继光按住他手腕,“你把长枪放得太靠后。”
“枪长一丈八尺,须留出挥刺余地。”
“可你忘了,狼筅更长。若间距过大,敌已近身,狼筅未及扫到,牌手已破。阵法不是死规,是活势。五步之内,七兵联动,差一分,便是生死。”
张定远收回手,重新调整间距。这一次,他放慢动作,逐一确认每件兵器的位置。
戚继光点头:“再试一次,敌从右侧突入。”
张定远思索片刻,将后方短兵旗前移半寸,同时调转狼筅方向,使其斜指向右前方。
“不错。”戚继光轻声说,“你开始想敌之所动了。”
日头渐高,沙盘上旗影移动数十回。戚继光不断拆解、重组,时而抽去一兵,问其补位之法;时而增敌三倍,逼其临机应变。张定远额头沁汗,指尖因频繁拨动小旗而发红。
中途歇息,戚继光端起粗陶碗喝水,忽道:“台州桥头之战,十二人据石桥,挡倭寇百余。彼时无火器,无援兵,只凭此阵死守。一人倒下,后人即补,整整两个时辰。”
张定远抬头。
“有人断臂,仍举盾顶住缺口;有人被砍翻,爬着去绊敌腿。最后活下来的,不过三人。但他们守住了。”戚继光放下碗,“你说,是那三人最勇,还是整阵最重?”
张定远沉默良久:“阵重。”
“对。”戚继光看着他,“一人之力有限,十人之力可筑墙。你刀法再快,能同时斩三人?可若阵成,三人皆在你刃下。”
正午日影垂直,训练继续。
戚继光取出一张图卷摊于沙盘旁,墨线勾勒出鸳鸯阵各兵种站位与进退路线。“此为‘常势’,亦称‘正兵’。然战场瞬息万变,故有‘奇兵’辅之——伏兵、诱敌、截粮、夜袭,皆在其中。今日只教你识正,不涉奇。”
他命张定远背诵各兵职责。张定远一字一句复述,声音低沉却清晰。
“牌手主守,狼筅扰敌,长枪主杀,短兵救急……”
“记住了?”
“记住了。”
“那我问你——若狼筅手失足跌倒,谁补其位?”
“长枪手前移半步,掩其空隙,短兵侧顾其后。”
“若敌突冲牌手,盾裂人亡?”
“第二牌手上前接替,狼筅压进,长枪封线。”
戚继光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不错。阵如人身,四肢损,犹可撑;心乱,则全废。你今日所学,不在招式,而在协同。”
午后阳光西斜,沙盘已被反复抹平七次。最后一次推演,戚继光模拟倭寇佯退诱进,张定远迅速判断敌意,下令两伍收缩成圆阵,前后交错,火力密布。
“可。”戚继光点头,“虽慢半拍,但方向对。”
收操号角响起,悠长穿透营区。
张定远并未起身。他坐在沙盘旁,手指无意识地在沙地上划动,勾勒出八个点位,模拟一伍站位。反复三次,间距一次比一次精准。
戚继光站在几步外,未催促。
忽然,张定远停手,抬头:“戚帅,我父传我‘回马枪’,向来以为是孤招反杀。如今想来……若我当时诱敌深入,是否有同伴可在侧翼出枪合击?”
戚继光凝视他片刻:“你悟到了。”
“原来那一招,不是终点,是起点。”
“正是。”戚继光缓缓道,“武艺是骨,阵法是筋。你已有骨,今日始生筋络。”
他转身欲走,忽又停下:“明日此时,带图来。我要你默画此阵,并标出各兵种转换路线。”
“是。”
戚继光离去。
张定远仍坐原地,沙地上阵型未抹。他盯着那八个小坑,仿佛看见八名士卒列队而立,静候号令。
远处营鼓敲响申时点卯,炊烟自伙房升起。刘虎从训练场归来,见他独坐沙盘边,欲上前,却被亲兵拦下。
“让他静着。”亲兵低声说。
天色渐暗,暮云低垂。张定远终于起身,拍去甲上尘土,将沙盘小旗一一收回木匣。临走前,他俯身,用指尖最后描了一遍阵型轮廓。
他走向营舍,脚步比往日慢。路过兵器架时,习惯性伸手摸向腰侧——那里空着,断刀昨夜已交由匠人修补。
他收回手,继续前行。
中军大帐灯火初燃,映出窗纸上一道挺直身影。张定远走过辕门,抬头看了一眼,未停步。
他走进自己营帐,从包袱底层取出一张白纸,借灯研墨。
笔尖落下,第一笔画出的,是一面小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