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推开中军帐的帘子,火光迎面扑来。他没有停下,径直走到主位前单膝跪地,铠甲上的泥点砸在地面,发出沉闷声响。
“末将张定远,奉召入见。”
戚继光坐在案后,手中拿着一份战报,头也没抬。帐内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半晌,他放下笔,抬眼看着张定远。
“你肩上的伤还没好。”
“不妨事。”张定远答得干脆。
戚继光点头,指了指角落。那里蹲着一个被绑住手脚的倭寇俘虏,嘴里塞着布条,脸上全是血污。通译站在一旁,手里捏着几张写满字的纸。
“这是你在三河口抓到的人。其他几个都死了,只有他活着。审了两次,什么也不说。方言太杂,暗语太多,我们看不懂。”
张定远起身走过去,从通译手中接过那几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夹着符号和数字,像是路线标记,又像某种记号。
他没说话,转身走向兵器架,取下一块铜牌——正是夜袭时从焚毁船只上缴获的那一枚。铜牌背面刻着“山本队三哨”五个字,字体粗粝。
他把铜牌拿到俘虏面前,举高。
“认得这个吗?”
俘虏眼神闪了一下,很快低下头。
张定远不急。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张草图,铺在桌上。那是之前从敌人尸体夹层里找到的残图,画着海岸线、潮位标记和几处隐蔽登陆点。
“你们从南边上岸,三天前抵达白沙湾。走旧道,绕密林,目标是粮仓。这不是小打小闹,是计划好的行动。”
他盯着俘虏的眼睛。
“你是第三哨的人。负责探路和信号传递。右臂内侧有刺青,形状像刀锋劈开浪花。现在我给你看的东西,你每一件都见过。”
俘虏猛地抬头,瞳孔收缩。
张定远知道他信了。
“你说不说,我都已经知道你是谁,从哪来,要去做什么。但我需要知道接下来的事。你们下一个目标在哪?有多少人?什么时候动手?”
俘虏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张定远挥手,通译把嘴里的布条取出。
“我说了,你们不会放过我。”
声音沙哑,带着浓重口音。
“我不怕死。但我知道你们明军讲信用。如果你能保我活命,我可以告诉你一部分。”
“不能保你活命。”张定远直接打断,“但你可以少吃苦。也可以留下全尸,由我们埋葬。你想选哪样?”
帐内一片静。
良久,俘虏开口:“松浦港。”
张定远皱眉。
“继续说。”
“山本大人派三路人马。一路诱敌,两路主攻。目标不是村子,是港口。那里水深,能停大船。已经有三十艘船在海上等着,载着八百多人。还有火药、铁炮、粮食。”
戚继光站了起来。
“什么时候靠岸?”
“潮满时分。四天后,夜里。”
张定远立刻转身走向沙盘。他拿起炭笔,在松浦港位置画了个圈,然后标出三条可能的登陆路线。
“这里地势开阔,背后有丘陵遮挡视线。他们会选择中间滩头,两侧掩护。一旦登岸,立刻修工事,立旗号,等后续部队。”
戚继光走近沙盘,手指沿着海岸线移动。
“如果让他们站稳脚跟,就能切断我们北线补给。台州府危矣。”
“不能再等。”张定远声音很稳,“必须在他们登陆时动手。趁他们还在船上,或者刚上岸未列阵时打。”
有人反对。
幕僚李参军站出来:“情报才刚拿到,真假未辨。若贸然出兵,万一是个陷阱?”
“不是陷阱。”张定远摇头,“他们是故意让我们抓到这个人。想让我们以为目标是小村,实际调虎离山。但他们没想到我会认出铜牌,也没想到我能拼出这张图。”
他指着沙盘上的几个点。
“这里有烽火台,但他们选择避开。说明他们熟悉地形。而且他们的船只会集中在潮满时靠岸,因为只有那时水够深。这说明他们不是临时起意,是早就踩好点的。”
戚继光沉默片刻,提笔写下一道军令。
“传令各营:即日起封锁沿海消息,禁止百姓出海。火器营清点弹药,准备虎蹲炮十门,随军推进。步兵两营为前锋,骑兵一队策应侧翼。”
他顿了顿,看向张定远。
“你带亲卫队为突击组,负责抢占滩头阵地。要在敌船靠岸第一时间冲上去,不让一人上岸。”
“是!”张定远抱拳。
“你有把握吗?”
“有。”张定远回答得没有犹豫,“他们靠的是夜色和突然性。但我们已经有了准备。只要提前埋伏到位,用火铳压制登船口,再以鸳鸯阵分割包围,他们来不及反应。”
戚继光点头。
“那就按你说的办。明日拂晓,全军整备。”
帐内众人陆续退出,只剩张定远还站在沙盘前。他手指慢慢划过预设的伏击线,从东岸到西坡,再到中央滩头。
肩上开始发烫,像有根铁丝在里面来回拉动。他没去碰,也没坐下。
外面传来巡更的梆子声,一下一下,节奏稳定。
戚继光合上最后一份文书,抬头看他。
“你觉得他们会带多少火器?”
“至少二十支铁炮。”张定远说,“而且会藏在船舱底层,等登岸后组装。所以我们必须抢时间。不能让他们把炮架起来。”
“如果他们分两批靠岸呢?第一批佯攻,第二批主力?”
“那就让西队假装溃退,引他们深入。我们在后方设第二道防线。用长枪手挡住冲锋,火铳队轮射压制。”
戚继光看着他,眼神变了。
不再是单纯的将领看下属,而是统帅看心腹。
“你已经不只是个伍长了。”
张定远没接这话。
“末将只记得一件事:林浦村三百多户人,那次差点被烧光。我不想再看到那样的事发生。”
戚继光站起身,走到他身边。
“所以这次,你不等命令也要打?”
“是。”
“哪怕违令?”
“是。”
戚继光没再说什么。他拿起地图,用朱笔在松浦港外围画了一圈红痕。
“那就打得让他们回不去。”
张定远看着那道红线,缓缓抬起手,指向滩头最窄的一段。
“这里最适合设伏。两边都是礁石,中间只容十人并行。只要守住这个口,他们再多人都展不开。”
他的手指停在那里,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痛,是因为紧绷。
帐外风起,吹得灯焰一晃。影子投在地图上,像一道裂开的口子。
戚继光低声问:“你确定要亲自带队冲第一线?”
张定远收回手,握紧腰间剑柄。
“冲锋的事,只能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