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站在校场中央,手里那张军令还带着墨迹。风把纸边吹得微微翘起,他没动,目光从纸上移到面前这一百二十名士兵身上。他们站得松散,有人低头看脚尖,有人东张西望,连队列都没能拉直。
刘虎站在第一排中间,双手贴腿,背挺得笔直。张定远走到他面前,抬手示意他出列。
“持铳。”
刘虎从身后取下火铳,双手握住,举到胸前。
张定远伸手压了压他的右肘。“低两寸。”
刘虎调整。
“再低一点。”
又压一次。
“呼吸放慢,扣扳机时别抖。”
张定远抓住刘虎的手指,带着他做了一遍动作。
“再来。”
就这样重复了十次。每一次都纠正角度、力度、节奏。周围的人看着,没人说话。
做完最后一遍,张定远收回手,环视全场。
“你们现在手里的不是木棍,是命。别人的命,也是你们自己的命。”
“今天开始练三件事:稳、准、齐。”
“每天早晨站桩持铳两个时辰,不准晃,不准放下。中午分组练装填,四步流程——倒药、塞弹、压实、点火,十二秒内完成。晚上实弹射击,每人五发,命中三发以上记功,少于三发的加训到天黑。”
他停顿一下。
“动作错一次,罚俯身压枪五十次。连续两天不合格,调离火器营。三次考核优秀,全军通报,赏银半两。”
没人应声。有人眼神闪躲,有人撇嘴。
第一天训练从站桩开始。一百二十人抱着火铳站在泥地上,风吹得手臂发麻。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三人手抖得厉害,铳口歪斜。张定远走过去,一句话不说,直接下令罚五十次俯身压枪。那人咬牙做完,第二天早上装填测试超时八秒,又被罚一次。第三天,他主动提前半个时辰到场练习。
火铳装填是难点。很多士兵以前用刀枪,对火器不熟。第一次模拟装填,一半人超过十五秒,最慢的一个用了二十三秒。还有人把火药包撕破,粉末洒了一地。更有个兵在点火环节慌了神,火绳差点烧到旁边人的衣服,引发一阵骚动。
张定远当场叫停。
“谁负责那一组?”
一个老兵站出来。
“是你带的?那你先做五十次。”
老兵不做声,趴下就开始压枪。
“从明天起,每组设组长,出了问题,组长同罚。”
第二天午间训练,张定远亲自带队示范。他拆解每一个动作,放慢三倍速度。倒药要匀,塞弹要用推杆到底,压实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点火时机必须卡在瞄准后瞬间。一遍不行就两遍,两遍不行就三遍。
七天后,有人开始抱怨。夜里轮值时,两名士兵偷懒,把火把熄了。第二天清晨检查,发现两个火药箱外皮潮湿。张定远没骂人,也没当众罚他们。
第二天一早,全营集合。他让人抬出一杆旧火铳,枪管扭曲变形,木托炸裂。
“这铳去年炸膛,崩断了一个兄弟的右手三根手指。”
他指着枪管裂缝,“火药受潮,装填不均,点火延迟,哪怕只差两息,就会这样。”
“你们觉得是在受罪,可战场上,一枪打不响,后面的人就得用肉挡刀。”
他说完,下令那两名熄火的士兵背火药箱绕场跑一百圈。其他人原地持铳站立,保持射击姿势,直到夜幕降临。
当天晚上,张定远在营帐里翻看记录册。每个人的名字下面都有成绩标记。大多数人在进步,但仍有十几个名字后面连着两次“未达标”。他在本子上画了个圈,写上“重点关注”。
刘虎的名字已经连续三天标红。五发中四发命中,装填最快一次十一秒整。张定远在旁边写下“可作教官候补”。
第十天早操,张定远当众宣布刘虎为第一组组长,并赏银半两。银子当场发下,全营看着刘虎接过钱,不少人眼神变了。
训练强度没有减。雨天继续练,风沙天也练。有次暴雨倾盆,校场地面积水成洼,靶子泡在泥里。几个老兵劝他改日再测,张定远没听。
他穿上雨衣,亲自上阵。蹲在泥水中演示装填:开包、倒药、塞弹、压实、点火。动作干净利落。轰的一声,铅弹飞出,穿过雨幕,正中百步外木靶中心。
全营肃静。
接着,按名单依次上前。
九十八人完成实弹考核。最终统计:八十六人命中三发以上,达标率九成。三轮轮射平均间隔六点八秒,接近理想标准。
张定远站在高台边缘,雨水顺着铠甲往下流。他肩上的长管铳冒着湿气,枪口微微朝下。下面队伍整齐列队,虽满脸疲惫,但没人乱动。
“你们今天不是在练铳。”
他声音不大,却传得很远。
“是在保命。”
“下一次开火,对面是倭寇。”
队伍缓缓解散,向营房走去。脚步比来时整齐得多。
张定远没动。他还站在原地,看着最后一名士兵走进营门。雨还在下,校场上只剩他一个人。水坑映着灰暗的天光,他的影子歪斜地投在泥地上。
他抬起左手,活动了一下手指。那里有一道旧伤,是炸膛时留下的。现在有点发麻,但他没在意。
远处传来其他营的操练声,喊杀震天。这里安静得只剩下雨滴砸地的声音。
他解开肩带,把火铳轻轻放在身旁的木架上。然后重新站直,双手贴腿,目视前方。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他的脸。雨水顺着眉骨滑下,流进眼角,他眨了一下眼。
一名士兵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一块干布。
“统带,给你擦擦铳吧。”
张定远摇头。
“自己回去换干衣服。”
那士兵犹豫一下,敬了个礼,转身跑了。
张定远伸手摸了摸铳身。冰冷,湿润,但稳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