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把改好的图纸收进怀里,站起身来。工坊里的炉火还在烧,铁匠正用钳子夹着一块刚锻好的钢条放进水槽,嗤的一声白气升腾。他看了眼那根还带着毛刺的刺刀粗坯,知道靠眼前这几个人,要做出大批新式火铳,太慢了。
他转身走出工坊,天还没亮透,营地外已有炊烟升起。他找人拿来一块厚木板,在上面写下一行字:“招募天下巧匠,共铸抗倭利器。”写完后盖上火器营的印信,命亲兵送往周边城镇的集市、码头和铁匠铺门口张贴。
当天下午,第一个匠人来了。
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穿着粗布短打,背着一个工具袋。他站在工坊门口,说想试试做火铳部件。老陈正在检查一批新到的铁料,听见声音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
张定远让他进来说话。那人从袋子里拿出一把小锤和一块半成型的铁管,当场在台子上敲打起来。手法利落,三下五除二就做出一段带卡槽的铳管接口,尺寸竟与明军制式相差不到一厘。
老陈走过去拿起那截铁管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你这用的是轻铁?”
“是。”匠人点头,“加了点锰,比铜轻,又不容易裂。”
“轻是轻了,可扛不住连射的震劲。”老陈把铁管放回台面,“打仗不是耍手艺,出一点差错就是人命。”
“可重了士兵背不动。”匠人不退让,“我做过测算,减重两成,射程只降五步,但行军能快半个时辰。”
两人争了几句,谁也没说服谁。
张定远没打断。他让那匠人留下名字和住址,说三天后做个整段铳管模型,拿去试压。又对老陈说:“旧法稳妥,新法求快。现在前线等不起,两种都得试。”
老陈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但也没走开,盯着那匠人收拾工具。
第二天来了两个年轻匠人,是师兄弟,专攻机括机关。他们带来自己做的扳机模型,能实现双档击发,张定远让人记下名字,安排住处。
第三天又来了一对父子,父亲五十多岁,儿子才十八。父亲曾在军器监干过十年,后来因提意见被赶出来。儿子从小跟着学手艺,会画图也会打铁。
张定远亲自迎到工坊门口。老头脸色冷淡,说只来看看,不做手下。张定远没劝,只说:“您当年造的虎蹲炮,去年还在台州炸翻了十七个倭寇。”
老头愣了一下。
“现在我们做的火铳,每一根铳管都要测三遍厚度,每一批火药都要称准到钱。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让士兵少流血。”张定远指着身后忙碌的工坊,“您铸的不是铁,是边关百姓的命。”
老头低头不语。过了很久,才说:“让我看看你们的锻炉。”
第五天,一共来了七个人。除了前面几个,还有一个专做火药计量的盲眼老匠,耳朵比尺子还准;一个会算弹道的老秀才,走路一瘸一拐;还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只会打铁,但一上手就知道力道分寸。
张定远让人给他们每人发一套工具,安排住处。吃饭时,他坐在工坊外的长凳上,跟大家一起吃粗饭。
老陈端着碗坐过来,低声说:“那个用轻铁的,今天交了模型。”
“试了吗?”
“试了。一百次击发,没裂。就是尾部有点变形,再加一道箍就能解决。”
张定远点头,没说话。
晚上,他坐在工坊里翻看新来的匠人登记册。每个人的专长、经历、推荐人都写了清楚。他拿笔在几个人的名字旁边画了圈,准备明天安排分工。
炉火旁,那个青年匠人还在修他的轻铁铳管。老陈走过去看了看,伸手拿起一把锉刀,帮他磨了一个卡口边缘。
“慢些。”老陈说,“这活急不得。”
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一夜过去,工坊没人熄灯。有人在测铁料韧性,有人在调火药比例,还有人在画新式炮管的草图。叮当的锤声断断续续响了一整晚。
第六日清晨,张定远还在批阅最后一份履历,一个老兵进来报告:昨晚三个新匠人通宵做了六种不同规格的引信盖,已经送去校场测试。
他合上册子,抬头看去。工坊里人影晃动,七名匠人各自围着自己的台子忙活。那个瘸腿的秀才正拿着算尺比划,嘴里念着数字;盲眼老匠用手摸着药包,一边称重一边报数;父子俩在修锻炉,打算改温度控制。
老陈站在中间,手里拿着一张新图纸,正跟那个用轻铁的匠人讨论材料配比。两人语气平和,像是早就熟识。
张定远站起来,走到中央的长桌前。桌上摆着几件刚做好的样品:一段轻铁铳管、一个快拆卡榫、一支改进型火门盖。他拿起卡榫试了试,安装顺畅,锁扣牢固。
他把东西一件件放下,然后从怀里掏出那份匠人名册,翻开第一页,在“火器营匠作组”下面,正式写下第一行记录。
外面天光渐亮,风从门口吹进来,掀动了桌上的纸页。一名年轻匠人端着刚淬好的刀条走过,蒸汽扑在脸上,他抬手擦了汗,继续往台子走。
老陈接过他手中的刀条,放在灯下看了看,说:“这火候可以,下次再少淬半刻。”
年轻人应了一声,低头记下。
张定远坐在原位,战甲未脱,手边堆着图纸和样品。他拿起炭笔,开始写新的任务分配单。
炉火还在烧,铁锤落下,火星溅到地面,瞬间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