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火焰离引信只剩一寸。
张定远的手没有抖,令旗稳稳落下。
“点火!”
火光触到引信的瞬间,一道火星窜起。所有人屏住呼吸。下一息,炮口轰地喷出烈焰,震得地面一颤。炮弹呼啸而出,划破长空——但轨迹歪斜,未飞到靶位就在半空中炸开,发出一声闷响。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炮身猛地一震,紧接着“砰”一声巨响撕裂空气。火炮右侧炮管炸裂,铁片四溅,气浪掀翻了近处的沙土和木架。浓烟冲天而起,碎铁如雨落下。
张定远眼见炮体晃动,立刻扑向老陈,一把将他推倒在地,自己挡在前方。一块铁片擦过他的左肩背,铠甲被划开一道口子,血立刻渗了出来。他咬牙撑地起身,左手扶住腰间长剑,右手指向人群,声音嘶哑却有力:“稳住!全员卧地!不准乱跑!”
士兵们原本惊慌四散,听见命令后迅速趴下,有人用盾牌护头,有人抱紧火铳。风卷着硝烟弥漫全场,视线模糊。张定远站在残炮前,脚下是焦黑的泥土和断裂的铁块。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住背部传来的灼痛,再次吼道:“刘虎!清点伤亡!赵哨官!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残炮十步之内!”
刘虎从地上爬起,抹了把脸上的灰,应了一声,立刻带人分组巡查。几名士兵手臂被碎片划伤,一人小腿流血,但无人倒地不起。赵哨官带人拉起警戒绳,驱散围观人群。
张定远转身,快步走到老陈身边。老陈还跪在地上,双手发抖,脸上沾着黑灰。他抬头看着张定远,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人可安好?”张定远蹲下,一手按在他肩上。
老陈点点头,声音发颤:“我……没事。你呢?”
张定远没答,只把手掌从老陈肩膀移开,指尖沾了血。他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向炸裂的炮管。那截断口扭曲变形,边缘呈锯齿状,显然是内部压力过大所致。
“抬走伤员,送医处理。”张定远站直身体,对身旁士兵下令,“残炮原地不动,等查验后再搬。”
他走回炮位,弯腰捡起一段断裂的引信残片。火药烧得不均,末端还有未燃尽的颗粒。他又捡起一小块炮膛内壁的铁片,手指摩挲表面,发现有细微裂纹从内向外延伸。
“老陈!”他喊。
老陈踉跄着走来,接过铁片,仔细看了看,又蹲下伸手探进残存的药室。他掏出一点残留火药,放在手心捻了捻,脸色骤变。
“火药……多了。”他声音低下去,“至少多加了三钱。”
张定远盯着他:“确定?”
“确定。”老陈点头,眼眶红了,“药量超标,炮膛承受不住,才会炸膛。是我……是我没查清装药记录,是我的错。”
他说完就要跪下,张定远一把拽住他胳膊:“起来!这不是你的责任。”
老陈抬头,眼里全是悔恨:“可我是匠首,炮出在我手里,死伤因我而起,我怎能……”
“我说不是你。”张定远打断他,声音沉下来,“是我下令试炮。是我催得太急。你要担责,我也一样。”
他松开手,环视四周。焦土、断铁、硝烟。一百多名士兵站在远处,没人说话。他们看着主将染血的背影,看着那尊炸毁的新炮,也看着眼前这场失败。
张定远拔出腰间长剑,插在地上。他靠着剑柄站着,左手按住伤口,右手指向残炮:“这炮没死。我们也没输。今天炸了,明天再铸。明日此时,我要听见它真正轰出去的那一声。”
没人回应。但几秒后,一名老兵默默走上前,拿起扫帚开始清理碎铁。接着第二人、第三人……越来越多的士兵动手,沉默而有序地收拾战场。
老陈仍跪在残炮前,双手紧紧攥着那块铁片。张定远走过去,弯腰扶他起来:“你说火药多加了三钱,那记录在哪?”
“在……在装药台的登记簿上。”老陈喘了口气,“每一批火药都称重记数,不可能出错。除非……有人改了数据。”
“带我去。”张定远说。
两人走向装药区。桌上摊着一本册子,墨迹清晰。张定远翻开最新一页,看到“试炮专用”一栏写着“火药三两七钱”。他皱眉:“标准是多少?”
“三两四钱。”老陈答,“多出三钱。”
张定远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笔迹工整,不像伪造。但他记得,之前几次试验都是严格按量配制。
“谁负责这次装药?”
“李三和王五,两个老手。”老陈说,“他们一直跟我做事。”
张定远合上册子:“叫他们来。”
不到一刻钟,两名匠人赶到。他们脸色发白,知道出了事。
“你们按册子上的量装的?”张定远问。
“是。”李三低头,“三两七钱,一分不少。”
“称具校准过吗?”
“校了两次。”王五回答,“秤砣没问题。”
张定远沉默片刻,忽然问:“装药时,有没有人中途动过药箱?”
两人对视一眼。李三迟疑道:“赵六……送来一筐新炭,放进了隔壁屋。他路过药台时停了一下,但没碰东西。”
“赵六是谁?”张定远转头问老陈。
“临时招的杂工,负责运料。”老陈声音紧了,“才来三天。”
张定远眼神冷下来:“把他找来。”
人很快带到。赵六三十岁上下,瘦高个,左耳缺了一角。他站在那里,手贴裤缝,低着头。
张定远盯着他:“你送炭时,为什么停在药台边?”
“我……我想看看炮。”赵六声音发虚,“听说要试新武器,好奇。”
“好奇到连火药分量都记住了?”
赵六一愣。
张定远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展开——正是那晚从南屋窗台取回的油纸,上面写着“紧急修订”四个字,角落有个小小的“山”字印记。
他把纸拍在桌上:“你认得这个吧?山本的人,都喜欢在东西上刻‘山’字。”
赵六脸色瞬间惨白。
没人再说话。赵哨官上前将人按住,搜出身上的蜡模和一把小刀,刀柄刻着倭文。
张定远收回目光,看向老陈:“现在你知道错在哪了。”
老陈低头,拳头握紧:“我不该只信流程,忘了人心。”
“记住就好。”张定远说,“炮还要造。明天就开始。”
他转身走回残炮旁,从怀中取出炭笔和图纸本。风吹得纸页哗哗响,他用石头压住一角,开始重画炮管结构。指尖沾着血,在纸上留下一个个暗红印记。
夜幕渐沉,校场东侧只剩一盏灯笼亮着。火器营的士兵轮流守夜,围着那堆残铁站成一圈。张定远坐在小凳上,低着头,一笔一笔修改尺寸。他的左手始终按在伤口上,血慢慢浸透了衣袍。
老陈拿来绷带想替他包扎,被推开。
“先画完。”张定远说。
图纸改到第三稿时,他停下笔,抬头看向远方靶位。那块三层厚木板还在,中心的红叉已被炮弹余波削去一半。
他伸手摸了摸地上插着的长剑。剑柄沾了血,有些滑。他握了握,又松开。
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