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海风停了。张定远站在高台边缘,右手还搭在剑柄上,指节发白。布条湿透,血从右臂渗出来,顺着铠甲往下流。他没动,也没叫人。
传令兵跑过来,喘着气:“将军,戚帅回信——亲至南隘口,召您即刻随行。”
张定远点头,没说话。他转身走向营帐,亲兵跟上来。他解开铠甲,撕掉旧布条,伤口裂开,血立刻涌出。他咬牙抓起药粉倒上去,疼得额头冒汗。换上新绷带,用皮绳把右臂绑在胸前固定住。动作很慢,但每一步都做完了。
他重新穿上轻甲,摘下火铳背在肩上,长剑插回腰间。走出帐篷时,太阳刚升过山脊。
南隘口外尘土扬起,一队轻骑疾驰而来。为首的是戚继光,披黑袍,手握马缰,目光扫过阵地。他看见张定远列队等候,脸色苍白,站得笔直,开口道:“虎蹲之威,亦赖你镇阵。”
张定远低头:“属下职责所在。”
戚继光翻身下马,走近两步:“台州风声紧。倭寇虽退,但三日前有船影绕过礁群,向北去了。我欲亲察敌踪,你随我走一趟。”
“是。”张定远应声,没有迟疑。
队伍即刻出发。八名骑兵护送戚继光,张定远带两名亲兵同行。他们不走大道,专挑山道穿行。地面碎石多,马蹄打滑,行进缓慢。越往北,林木越密,两侧山坡陡峭,灌木丛生。
中午时分,一行人在一处断崖边停下歇马。张定远主动请命:“末将先行探路。”
戚继光看了他一眼:“你伤未愈。”
“还能动。”他说,“地形复杂,我熟悉这类行动。”
戚继光沉默片刻,点头同意。
张定远脱下铠甲,只穿深色劲装,背火铳,腰挂短刃。他沿着山脊向上爬,脚步轻,避开松动的石块。晨雾还没散尽,空气中带着湿气。他贴着岩石移动,利用阴影遮蔽身形。
爬到半山腰,视野打开。下方是一片海湾,海水呈暗绿色,岸边礁石嶙峋。他眯眼细看,发现湾口内侧有一处孤立礁石平台,高出水面约两丈,上面建了个简易木棚,顶盖茅草,四面无墙。周围没有渔船,也没有渔网晾晒,但棚子边上有一堆熄灭的灰烬,还有半截烧焦的木棍。
他记下位置。这地方不是渔民会用的。太偏,太险,又没补给点。只能是哨所。
他继续向前,在一块巨岩后趴下。前方坡道上有脚印,新踩出来的,鞋底纹路清晰,是倭人常用的草履。脚印通向树林深处,来回多次,说明有人常走这条路。
他正准备后撤,忽然听见左侧传来轻微响动。不是风,也不是鸟叫。是金属摩擦皮革的声音。
他立刻伏低,屏住呼吸。
两个倭寇斥候从林中走出。一人手持短刀,左右张望;另一人蹲在地上,用炭笔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他们离张定远藏身处不到二十步。
张定远盯着那张纸。上面画的是海岸线轮廓,还有几个标记点。其中一个,就在刚才他看到的礁石平台附近。
不能让他们回去。
他慢慢抽出短刃,握在左手中。右臂动不了,只能靠左手和身体压制。
等持刀那人转头看向海边时,他猛然跃出,扑向地上写字的倭寇。对方来不及反应,被一拳砸中太阳穴,当场翻倒。张定远顺势压住他,手刀劈在脖颈上,对方抽搐两下,昏死过去。
另一个倭寇已转身举刀砍来。张定远侧身躲开,刀锋擦过左臂衣袖,划开一道口子。他借势前冲,撞进对方怀里,左手格住手腕,右肩猛撞其胸口。倭寇后退两步,脚下打滑,摔在石头上。
张定远抢上前,一脚踢飞短刀,膝盖压住对方胸口,短刃抵住喉咙。
倭寇瞪眼挣扎,嘴里吼出几个字,听不清。张定远没松手。
远处马蹄声响起。戚继光带人赶到。卫兵冲上来将俘虏绑住双手,拖到一边。张定远这才松开手,喘了几口气。他低头看左臂,衣服破了,皮肤被划出一条血痕,不算深。
戚继光走过来,看了看昏迷的倭寇,又看向张定远:“你受伤了。”
“小伤。”张定远说,“这两人在画地形图,目标可能是那个礁石平台。”
戚继光皱眉:“你说的位置?”
“是。平台上有个棚子,有炊烟痕迹。没人捕鱼,也不像临时避风点。我认为是敌方前沿哨所。”
戚继光没立刻回应。他接过那张炭笔画的纸,仔细看。纸上标了三个点:一个是南隘口,一个是东滩炮阵,第三个正是礁石平台。
“他们知道我们在哪里。”戚继光声音低沉。
“但他们不知道我们发现了他们。”张定远说,“现在动手,还能保密。”
戚继光盯着地图看了很久,终于点头:“先把人带回营地。”
俘虏被押上马背,由卫兵看管。队伍调头向北。山路崎岖,行进速度更慢。太阳西斜时,抵达一处隐蔽山谷。几顶军帐已搭好,中央立着旗杆,挂着戚家军帅旗。这里是临时指挥营地。
张定远跟着戚继光走进主帐。桌上摊着一幅台州沿海地图,上面插着几面小旗。戚继光指着湾口位置:“你说的礁石台,在这里?”
张定远上前一步,用手指点:“大概在这个位置。高出海面,视野覆盖整个入海口。敌人能看清我们调动,还能提前预警。”
戚继光盯着那点,久久不语。
帐外传来脚步声。一名卫兵进来报告:“将军,俘虏醒了,关在后帐。”
戚继光抬头:“先不动他。今晚所有人轮守,明早再审。”
张定远站在原地没动。他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戚继光看着他:“你去包扎伤口,然后休息。明天需要你清醒。”
“是。”张定远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帐篷。
外面天色已暗。他走到医帐,医官给他处理左臂伤口。药水碰到皮肤,刺痛。他没吭声。包扎完,他没回自己帐篷,而是去了后帐。
俘虏被绑在木桩上,嘴塞着布条,双眼充血。张定远站在门口看了几秒,没进去。他转身离开,走向兵器架。
他取下自己的长剑,拔出一半检查。剑刃上有干掉的血迹,已经发黑。他用布慢慢擦干净,然后插回鞘中。
他站在空地上,抬头看天。星星出来了,月亮还没升起来。风从海边吹来,带着咸味。
他摸了摸右臂的绷带,伤口还在发热。但他能动。
他知道明天会更难。
他握紧剑柄,站在原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