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掀动皮卷一角,张定远没去压它。他转身走出主帐,肩上的伤扯着筋骨,每走一步都像有铁丝在肉里拉扯。但他没有停下。
天还没亮,西墙外洼地已有人影晃动。五十名士兵列队站在枯草间,手里拿着长短不一的工具。十把旧镐、五柄铁铲,在晨光下泛着锈色。有人低头看自己的手,满是老茧,却从没握过掘土的镐头。
张定远走到队伍前,把油布铺在地上。他蹲下身,用炭笔在布上画出三条线,一条横,两条竖,交叉成格。
“这是地道的样子。”他说,“不是往下挖井,是往前斜着掏土。每进三尺,就得立一根木桩撑住两壁。”
没人说话。
“你们是兵,不是民夫。”一个年轻士兵低声说,“咱们该拿刀杀敌,不该在这里刨土。”
张定远抬头看了他一眼。“城里的百姓被关在墙里,吃不上饭,喝不上水。我们强攻三次,死了二十七人,连城墙都没摸到。现在有一条路能打开缺口,少死人,为什么不走?”
他站起身,走向试挖的浅坑。坑只有三尺深,但一侧土壁已经塌了半边。
“谁挖的?”
一个满脸尘土的士兵走出来。“我……我用力往下刨,没想到土会滑下来。”
“土松,不能直着挖。”张定远从腰间抽出长剑,剑尖插入坑底,划出一道斜线。“要这样,向前倾斜三十度。每次只挖一尺宽,两尺高。挖完立刻支护。”
他又捡起一段断木,插进坑壁两侧,形成支架。“木桩要削尖,打进土里至少一尺。上面横一根板子,挡住落土。运土的人走中间,不能踩边。”
说完,他跳进坑里,接过一把镐,亲自开始挖。
第一镐下去,震得虎口发麻。第二镐,土块松动。第三镐,一块湿泥掉落。他不停手,连续挖了十下,然后退后一步。
“看清楚没有?斜着进,短程掘,快支护。不是蛮干,是讲法子。”
两名士兵下到坑里,照着他刚才的动作试了一遍。张定远在旁边看着,发现一人木桩打得浅,立刻叫停。
“重来。桩不牢,人就埋里面了。”
那人红着脸重新打桩。
张定远又教他们用麻绳系筐提土。绳子要绑双扣,筐不能装太满,运土的人贴着坑壁走,脚步要稳,不能乱踩。
“运土组和挖掘组轮班,每两个时辰换一次。支护组一直跟着干。三组人,八人一组,轮流上。”
他点出名字,当场分组。各组组长站出来,领了工具。
“今晚开工,先挖三尺试验段。确认土质稳定,再定正式进度。”
天光渐亮,第一批改制的镐头还没送来。张定远派两人回营,拆报废攻城车的铁架。他记得那些车轴上有厚铁片,能改造成铲刃。
等的时候,他让士兵练习支护动作。木桩长度要统一,削尖端,横板固定位置要一致。他亲自量尺寸,差一分就让重做。
“这不是练花架子。”他说,“地下空间窄,动作乱,耽误时间不说,还会塌方。”
中午时分,随军工匠送来十二把新制的镐和铲。铁头更宽,柄加了防滑纹。张定远试了试重量,点头认可。
“够用了。先紧着挖掘组用,运土组用旧的也行。”
下午,他带人在入口处搭了个低矮遮棚,用树枝和油布盖住。从外面看,像是一处临时堆土点。
“白天不许动工。”他说,“一切动作,夜里进行。入口周围设双哨,非施工人员不得靠近。”
傍晚,士兵们吃过饭,陆续回到洼地。张定远检查每人装备,确认无误后下令开工。
第一组八人下坑,按标准流程作业。张定远站在边上盯着。挖斜面,打木桩,横板固定,提土出坑。动作虽慢,但稳。
挖到第五尺时,坑壁轻微震动,几粒碎土落下。
“停!”张定远喝令。
所有人僵住。
他蹲下查看支撑结构,发现一根横板偏移了寸许。立刻让人加固,重新打入两根辅桩。
“记住,土在动,说明压力变了。这时候更要稳,不能慌。”
重新开工后,他亲自在坑底指挥,直到第六尺完成,结构稳固。
夜深,第二组接班。张定远没走。他靠在枯树旁,肩伤阵阵发烫,但脑子清醒。
一名年轻士兵递来一碗热汤。“将军,喝点吧。”
“你们喝。”
“我们都喝了。您没吃东西。”
张定远接过碗,一口气喝完,把碗还回去。
“明天辰时,全体集合。我要亲自示范第一尺怎么挖。谁不来,罚站哨岗三夜。”
那士兵点头,正要走,忽然回头问:“将军,万一……挖到一半被倭寇发现,我们会不会被困在里面出不来?”
张定远看着他。“声音有山挡着,火把用布罩着,每天只挖两丈,进度慢但安全。只要守规矩,听指挥,没人会死在地下。”
他站直身体。“你们每一镐下去,都是在给城里的人凿一条活路。他们在等。我们不能停。”
士兵低下头,嘴唇动了动,没再问。
张定远走到坑边,伸手摸了摸新支的木桩。干燥,结实。
他抬头看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露出半颗星。
远处传来一声短促的哨音,是巡逻队的例行报平安。
他解开外袍,把伤口附近的布条重新缠紧。血已经渗出来,但他没换药。
明早第一镐,必须由他亲手落下。
风从西侧山坡吹下来,带着湿土的气息。
张定远蹲下身,用手抓了一把土,搓了搓。
土不干,也不太湿,适合掘进。
他站起身,对守在旁边的士兵说:“去通知各组,明晚加餐,每人多一碗肉汤。”
士兵跑远了。
张定远站在坑口,一动不动。
他的右手放在镐柄上,左手按在腰间的剑鞘。
肩上的伤口又开始疼,一阵一阵地抽。
他没去管。
天快亮了,东方有一点灰白。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地道还没开掘,第一尺土,等着他亲手挖下去。
张定远弯腰,将镐头深深插入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