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袜子递到眼前,张定远左手还死死握着剑柄。他盯着那人影,喉咙发紧,半个字也说不出。对方蹲下身,把干袜塞进他手里,转身打了个手势。远处林中火把亮起,三道红光连闪两下。
联络哨音响起。
是戚家军的暗号。
张定远绷住的身体猛地一松,肩头伤口裂开,血顺着铠甲内侧往下淌。他没管这些,只把怀里那卷图纸和纸页掏出来,塞进刘虎胸口衣襟里,用残破的披风裹紧。
“先救他。”他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那人点头,立刻吹响铜哨。不到半盏茶功夫,密林深处冲出一队刀盾兵,火铳手紧随其后。五人一组,呈扇形展开,迅速封锁浅沟外围。一名百户模样的军官快步上前,看清张定远面容后立即下令:“抬担架!优先救治伤员!”
两名士兵冲上来要扶张定远,他抬手推开,还想站起来,腿却一软,直接跪在碎石上。右脚底全是血,皮肉翻卷,骨头都露了出来。他咬牙撑着剑想再起身,可视线已经开始发黑。
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刘虎被抬上担架,军医掀开衣服检查肩伤。他闭了眼,昏过去前听见一句话:“人还活着,血止得住。”
醒来时已在军营医护帐内。
油灯挂在帐顶木钩上,晃得厉害。他躺在行军床上,右脚被包得严实,军医正往他嘴里灌药。苦味直冲喉咙,他呛了一下,坐起来猛咳。
“别动!”军医按住他,“你脚底割了十七道口子,筋都断了两根,再乱动这辈子别想走路。”
张定远不听,伸手去摸胸口。地图和文件还在。他松了口气,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你要去哪?”军医拦他。
“拿纸笔。”他说。
“你现在不能走!”
“我不用走。”他靠着床沿挪到桌边,抓过羊皮纸和炭笔,“取油灯来,再拿盆热水。”
军医看他一眼,没再拦,端来一盆温水放在桌角。张定远把右手浸进去,指节僵硬,半天才慢慢活动开来。他左手压住纸,右手执笔,开始画线。
第一笔从横屿海岸起。
他闭眼回想潜行路线:断崖、窄道、车辙印、倭寇船坞位置。炭笔一顿一顿地落,画出登陆点与礁石分布。接着是内陆地形——松林边缘、荒原低洼处、地下洞穴入口方位。
画到岩缝通道时,他停下,睁开眼,盯着灯火看了几秒。
记起来了。
他继续画,标出机关陷阱区、绊线位置、黑衣死士埋伏点。又在石厅岔路处画个圈,注明“日语对话点,疑似山本所在”。右侧新开窄道单独标注,写上“通往补给点,有火药堆”。
图纸中间,他划出地下大厅轮廓,根据听到的脚步声判断大小,标出倭寇演练区域。下方加注:“至少三十人常驻,配有火铳与短刀。”
最后,他摊开从桌上拿到的折叠纸页,对照内容,在图上标出倭寇计划进攻时间、兵力集结方向、佯攻路线。特别在一处山谷画上三角符号,写下:“诱敌深入标记,极可能设伏。”
整张图完成后,他又检查一遍,发现漏了火油罐投掷范围,便在林缘浅沟处补上一圈虚线,注明“火攻覆盖区”。
天已微亮。
他放下炭笔,右手颤抖不止,指尖发白。桌角水盆早已冰凉,他没再泡手,只用布擦干,把图纸卷好,绑上细绳。
刚要起身,帐帘被人掀开。
戚继光站在门口,披着黑色披风,脸上看不出情绪。他走进来,目光扫过桌上的炭笔、空药碗、带血的布条,最后落在张定远脸上。
“你该躺着。”
“末将已完成地形图。”张定远站起身,单膝跪地,双手将图纸奉上,“此图含敌军布防、陷阱区、火器存放点及行动计划,请帅爷过目。”
戚继光没接,眉头皱着:“你伤成这样,就为了画这张图?”
“是。”
“刘虎呢?”
“已在医护帐,尚未醒。”
戚继光沉默片刻,终于伸手接过图纸。他走到灯下,缓缓展开。羊皮纸上线条清晰,标注详尽,每一处据点、每一条路径都精确到步距。他看着看着,眼神变了。
先是凝重,后是惊讶,最后目光停在“诱敌深入”标记处,低声说:“他们想引我们进山谷合围。”
他抬头看向张定远:“这图……你全凭记忆所绘?”
“是。”
戚继光快步走回,伸手扶他肩膀:“起来说话。”
张定远不动:“请帅爷下令,趁敌未觉,立即调兵。”
戚继光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点头:“传令兵!召集参将,一刻钟后帅帐议事!”
命令传下后,戚继光扶张定远坐下,亲自倒了一碗热水递给他。张定远没喝,只问:“刘虎的伤情,可有回报?”
“军医说失血过多,但箭没伤及肺腑,活下来没问题。”
张定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清明:“那我还能参战。”
戚继光看着他,语气沉了下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右脚筋断了?”
“我知道。”
“知道你还敢硬撑?”
“仗没打完。”他说,“倭寇还在岛上,百姓还在等我们。”
戚继光没再说话,只是拍了拍他肩膀,转身走向帐外。临出门前,他停下,背对着说:“等会儿会议,你也来。”
帐帘落下。
张定远低头看自己的手,炭笔灰混着血迹留在指缝里。他没擦,只把图纸重新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平铺在桌上,用四块石头压住边角。
窗外传来脚步声,一队士兵列队跑过。远处校场响起操练口令。
他坐着没动,眼睛一直盯着地图。
灯芯爆了个火花,火光跳了一下。
他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三短一长。
这是戚家军夜间联络的暗号——“准备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