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压下来的时候,海面已经看不出颜色。风不大,但带着湿冷的咸味,吹在脸上像刀片擦过皮肤。张定远站在第一艘船的船头,右手按着火铳,左脚微微前移,撑住身体重心。右腿的伤还在渗血,布条被海水打湿后贴在伤口上,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肌肉。
他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身后的动静。六十三人全部登船完毕,三艘小船并排停靠在浅滩边,船底压着细沙,随着潮水轻轻晃动。每艘船上十个人,加上补给箱和火药包,吃水比平时深了一尺。没人说话,只有木桨靠在船舷上的轻响,偶尔传来一声金属扣具碰撞的声音。
张定远抬起左手,做了个“准备”的手势。两名老兵立刻蹲下身子,解开缆绳,动作慢而稳,绳子滑入水中几乎没有声音。第二艘船也跟着松了缆,第三艘紧随其后。三艘船开始顺着退潮的水流缓缓漂离岸边。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路线图,是白天重新画过的。横屿西岸有两处礁石带,退潮时露出水面,涨潮后会被淹没。他们必须在两个时辰内穿过这片区域,否则船就会搁浅。现在时间刚过子时,正是最黑的时候。
“保持间距。”他低声说,声音不高,但传到了后船。
后面的队员点点头,把桨放低,划水的动作变得极轻。船头破开水面,只留下一道缓慢扩散的波纹。
海面上没有灯,也没有星。云层太厚,连月光都透不下来。张定远眯起眼,盯着前方模糊的轮廓——那是远处一块突出的岩礁,标记为“一号转向点”。只要绕过那里,就能进入横屿主岛的背风面。
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又检查了一遍火铳的火绳。干燥的,没受潮。这是老陈连夜赶制的防水皮囊装的,外面裹了油布,打开时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桐油味。他把火铳重新挂好,双手扶住船沿。
船身突然一震,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前面划桨的老兵立刻停手,整条船静了下来。张定远蹲下身,伸手探进水里。指尖碰到一根细绳,绷得很紧,横在航道中间。
他立刻抬手示意停止前进。后面的船也跟着停下。他慢慢把绳子从水中捞出来,是一根麻线,两端固定在水下的木桩上,线上还挂着几个空陶瓶。这是警戒线,一旦船只撞上,瓶子就会发出响声。
他用短刀割断绳子,把碎片塞进怀里。然后冲后面做了个“继续”的手势。船队再次启动,这次所有人都把桨抬高了些,贴着水面边缘划行。
风向变了。原本从北面吹来的风,现在偏了西。张定远抬头看了眼天色,云层移动的速度加快了。他皱了皱眉,这个变化不在计划内。如果风再大一点,浪就会推着船偏离航线。
他拍了拍身边一名老兵的肩膀,指了指罗盘。那人立刻掏出铜盒打开,借着微弱的光读数。“偏左五度。”他小声说。
张定远点头,调整了掌舵的角度。船头慢慢转正,重新对准岩礁方向。
第二艘船上有人咳嗽了一声,立刻被人捂住了嘴。那人低下头,不敢抬头看前面。张定远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放在火铳上,多留了半分注意力在周围。
距离岩礁还有五十步时,他举起右手,做了个“减速”动作。所有桨都停了下来。三艘船在水流中缓缓滑行,最后停在离礁石十步远的地方。这里水深足够,也不会触底。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竹哨,轻轻吹了一下。声音极短,像夜鸟掠过水面。等了片刻,对面礁石后传来两声同样的哨音。是提前派出的侦察兵接应成功。
他站起身,指向右侧航道。船队开始右转,贴着礁石外侧前进。这里的水流更急,船身摇晃得厉害。一名新兵没抓稳,膝盖磕在箱子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立刻僵住,脸色发白。
张定远回头看了一眼,没责骂,只是伸手扶了他一把。那士兵咬紧牙关,重新握住桨杆。
越靠近横屿,海水的颜色越深。岸边的泥滩泛着幽暗的反光,像是铺了一层油。空气中开始有股腐烂的味道,混着海藻和淤泥的气息。张定远知道,那是倭寇营地排出的污水沟流出来的。
他从背后取下火铳,卸下弹丸袋挂在肩上。另一只手握紧短刀,随时准备近战。全队也都进入了战斗状态,有人把火绳点燃,有人解开了铠甲扣环,方便活动。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狗叫。
张定远立刻抬手,三艘船同时停桨。所有人伏低身体,连呼吸都放慢了。那叫声只响了一次,随后没了动静。可能是巡逻的哨犬,也可能是故意设的陷阱。
他等了整整一刻钟,确认再无异响,才下令继续前进。船队贴着浅滩边缘滑行,避开可能埋设绊线的区域。水面下时不时闪过几块沉木,那是之前被炸毁的旧船残骸。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沙滩出现在眼前。黑褐色的沙粒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岸边有一排矮木桩,上面挂着破布条,显然是用来标记危险区的。张定远认出那是他们白天画过的“登陆点A”。
他抬起手,做了个“靠岸”手势。三艘船缓缓推进,船底擦过沙地,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最终接触。
就在第一艘船即将触岸的一瞬,张定远忽然抬手喊停。
他的目光落在沙滩边缘的一串脚印上。不是他们的。鞋底纹路更深,步距更大,而且是朝内陆去的。
他慢慢蹲下,伸手摸了摸沙地。沙子还是湿的,说明不久前有人走过。他抬头看向黑暗中的树林边缘,那里什么也看不见。
他抽出短刀,往沙地上划了一道线,然后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树林。身边的队员立刻会意,纷纷端起火铳,瞄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