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走出医帐时,风正吹得旗角翻卷。他脚步不稳,但没人敢上前扶。刘虎跟在身后半步,手里攥着那份刚抄好的布防记录。帅帐离此不远,灯火通亮,已有将领陆续入内。
帐帘掀开,一股热气扑面。戚继光坐在主位,手按剑柄,目光扫来。帐中诸将见张定远进来,纷纷起身。有人皱眉,有人低语。
“你怎还来了?”一名副将开口,“军医已报你中毒极深,理应静养。”
张定远没答话。他在案前站定,从怀中取出地图,双手展开,压在沙盘边缘。纸面血迹未干,正好落在中枢岛位置。
“我若不来,”他说,“谁来说清这三处险地?东面浅滩埋雷,西岸林道有敌踪,北侧礁林聚船影。这些情报,是我带人一寸一寸探出来的。”
另一名老将摇头:“正因你亲历前线,才更该退下。眼下总攻在即,主帅需冷静决断,而非带病强撑。”
“我清醒。”张定远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毒伤确在身,但我能走能说能算。若此时交权,非但动摇军心,更会让倭寇残部看出破绽。”
帐内一时寂静。戚继光缓缓起身,走到沙盘前,盯着那张染血的地图看了许久。
“定远所经之战,皆为实打硬拼。”他终于开口,“他对地形之熟,对敌情之知,无人可替。今敌未尽灭,中枢尚存,换将临阵,反增风险。”
他转向众人:“我准他参与议事,但有一令——不得亲赴前线冲锋,只司调度指挥。若有违抗,军法处置。”
张定远点头:“遵令。”
戚继光回座,抬手示意继续。一名参将上前,指着沙盘问:“倭寇残部据守不出,若强攻,恐损兵折将。是否暂缓?”
“不能缓。”张定远立刻回应,“山本虽死,其副手惯用拖延之计。此人懂火器布置,熟悉海潮规律。若等他重整防线、联络外援,我们再打,代价更大。”
“那你说如何打?”
“三路并进,虚实结合。”张定远拿起木棍,指向西岸林道,“此处脚印新留,说明敌人频繁调动。我们就以此为主攻方向,放出消息,明日辰时主力从此突破。”
他顿了顿,又移棍至东面浅滩:“但真正突破口在此。敌以为我忌惮火雷,必重兵防守其他两路。我们派精锐小队夜间排雷,天亮前打开通道,随后火铳队突入,直插中枢腹地。”
“北侧呢?”戚继光问。
“海上退路必须封死。”张定远说,“安排弓手埋伏礁林高处,见船动即射。另派两艘战船绕后,堵住暗流出口。倭寇一旦失守,无处可逃。”
帐中将领低声议论。有人赞同,也有人疑虑。
“万一这是诱敌之计?”一位校尉提出,“倭寇故意留下痕迹,引我们分兵深入,再设伏围杀?”
张定远看向戚继光:“请主帅下令,各路出击前,先以火器试阵。东面投石车轰击滩头,西面火铳齐射林口,逼敌暴露火力点。等确认虚实,再投入主力。”
戚继光沉吟片刻,点头:“可行。火器先行,步骑跟进,不可冒进。”
这时,一名传令官入帐禀报:“探子回报,北礁林船影增多,似有补给船靠近。”
众人心头一紧。
“正好。”张定远说,“他们想援,我们就断援。今夜就动手,趁天黑,炸沉补给船,烧掉物资。让残敌知道,外面没人救他们。”
戚继光目光一凛:“那就定下——明日拂晓总攻。三路行动,统一号令。东面破障开路,西面佯攻牵制,北面封锁海域。火器营随第一波推进,工事队紧随其后,夺岛后立即筑垒设防。”
他环视全场:“各部主官即刻回营整备,明晨准时出击。不得延误。”
命令下达,将领们陆续起身离帐。张定远仍站在原地,手扶沙盘边缘。指尖发白,额角渗汗。
刘虎走近,伸手扶他胳膊。张定远没拒绝,只是低声说:“再去查一遍东面排雷队的人选。要老卒,识火性,胆大心细。”
“已经定了七个人。”刘虎答,“都是跟你打过横屿的。”
张定远点头。他低头看着沙盘,目光停在中枢岛上。那里插着一面小旗,代表倭寇最后据点。
“这一仗,”他说,“不是为了杀多少人。是为了让百姓以后能在海边晒盐、捕鱼、走路不怕刀。”
刘虎没说话,只用力握了下他的手臂。
戚继光走到帐口,回头看了一眼。张定远依旧站着,背影挺直,像一根不肯弯的枪杆。他低声对身旁亲兵说:“盯紧他。若他倒下,立刻抬出帐外,不准拖延。”
亲兵领命而去。
帐内只剩几盏油灯亮着。张定远伸手摸了摸地图上的血迹。那团红晕已经扩散,盖住了半个岛屿。
他忽然咳嗽起来,肩膀剧烈抖动。一口血涌到喉头,被他强行咽下。
刘虎察觉不对,立刻扶住他腰:“你得歇会儿。”
“还不行。”张定远喘着气,“命令还没传完。”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抓起火铳,枪管微颤。手指扣住扳机护圈,指节泛青。
“告诉西岸队,”他一字一句地说,“前进时保持间距,听到哨声就趴下。别急着冲,活下来的才是胜者。”
刘虎记下,转身要走。
张定远又叫住他:“等等。”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刘虎。
“这是我写的最后一道调度令。如果……我说不了话了,你就照这个执行。”
刘虎接过,手有点抖。
张定远转身面向沙盘,右手搭在火铳上。灯光照在他脸上,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吓人。
帐外传来脚步声,新的传令兵到了。
张定远开口:“让东面排雷队,一个时辰后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