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得直接，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双深邃的眼眸锁住她，里面翻涌着未散的戾气、疲惫，以及一种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探寻。他刚刚在她面前，毫无保留地展露了属于商界掌权者冷酷、强硬，甚至堪称无情的一面。他在试探，试探她的承受底线，试探她是否会因此退缩。
指挥中心里落针可闻，所有团队成员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敲击键盘的声音都消失了。众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在这两人身上。
林薇仰头看着他。他站在她面前，身姿依旧挺拔，但灯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的血丝密布，如同蛛网，下颌线也因为极力忍耐着什么而绷得死紧。那强撑着的、不容置疑的强势外壳下，是无法掩饰的、近乎透支的虚弱。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而疼痛。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往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极近的距离。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注视下，她抬起手，没有触碰他，只是轻轻拂开了不知何时落在他肩头的一缕微尘，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不怕。”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回荡，“我认识的顾夜白，本来就不止一面。”
她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坦诚，没有丝毫的畏惧或疏离，只有全然的信任与理解：“会冷静分析数据的你，会因为一个算法漏洞较真到天亮的你，会在我被诬陷时毫不犹豫相信我的你，当然……也包括刚才那个，为了守护重要东西而不得不变得强硬的你。”
她微微歪头，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弧度：“如果连这点都怕，那我岂不是太胆小了？”
顾夜白怔住了。
他预想过她的各种反应——惊慌、无措、甚至可能有一丝对他另一面的恐惧和排斥。独独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平静，如此……理所当然地接纳了他的全部，包括那他自己都未必喜欢的、沾染着血腥与算计的阴暗面。
她的话语，像一股温润却有力的暖流，悄无声息地渗透了他筑起的高墙，精准地抚慰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那一丝不安与自我怀疑。
他紧绷的下颌线，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柔和了下来。眼底翻涌的戾气，如同被春风拂过的冰湖，渐渐沉淀、消散。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震动，有释然，还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疲惫。
然而，就在这情绪微微松弛的瞬间，一直被他强行压制的生理极限，终于冲破了意志的堤坝。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由苍白转向一种不正常的灰败。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住了突然传来尖锐刺痛的胃部，闷哼了一声，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微微佝偻下去。
“学长！”林薇脸色骤变，惊呼出声，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几乎站立不稳的手臂。
她的触碰，让他身体猛地一僵。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挣脱，维持他惯有的、不容侵犯的距离感。但那剧烈的疼痛和排山倒海般袭来的眩晕感，让他失去了对身体的部分控制。
“顾总！”
“叫医生！快！”
指挥中心瞬间乱成一团，赵启等人慌忙围了上来。
顾夜白闭着眼，眉头死死拧紧，呼吸粗重而急促，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挥开了赵启想要搀扶他的手，却唯独……没有推开林薇紧紧扶住他的那只手。
反而，在又一波剧烈的疼痛袭来时，他那只原本按在胃部的手，猛地向下滑落，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一把紧紧攥住了林薇扶在他臂弯处的手！
他的力道极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捏得林薇手骨生疼。那不像是一个牵手，更像是一个溺水之人，在绝望中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带着一种濒死般的、不容置疑的确认和依赖。
林薇被他攥得生疼，但她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动一下。她感受着他掌心滚烫得不正常的温度，和他指尖无法控制的轻颤，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麻。
她任由他死死地攥着，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支撑着他大部分摇摇欲坠的体重。她抬起头，对着慌乱的赵启，声音出奇地镇定：“别围着了，让他透透气。医生什么时候到？”
她的冷静感染了周围的人。赵启迅速安排人清理出沙发区域，并再次催促医生。
顾夜白被半扶半抱着安置在沙发上。他依旧紧闭着眼，额发被冷汗浸湿，黏在额角，显得异常脆弱。但他那只手，始终没有松开林薇，反而越收越紧，仿佛那是他此刻与这个痛苦世界唯一的连接点。
林薇蹲在他身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抽出纸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着额头和脖颈不断渗出的冷汗。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怜惜。
他从未在她面前，展现出如此毫无防备的、彻底的脆弱。那个在董事会上寸土不让、在黑客攻击前冷静指挥的顾夜白，此刻就像一个迷失在疼痛中的孩子，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她的手。
这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依赖，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让林薇震撼。它无声地宣告着，在他最不堪一击的时刻，他选择信任的，只有她。
家庭医生很快赶到，做了紧急处理，注射了止痛和缓解痉挛的药物。药效渐渐发挥作用，顾夜白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攥着林薇的手的力道，也终于松懈了一些，但依旧没有放开。
他疲惫至极，在药物的作用下，意识渐渐模糊，陷入了半昏睡的状态。
指挥中心重新恢复了秩序，但气氛依旧凝重。赵启等人看着沙发上相依的两人，眼神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了然的沉默。
林薇维持着蹲坐的姿势，手依旧被他握着，有些发麻，但她没有动。她看着他在睡梦中依旧不安稳的睡颜，看着他即便昏迷也未曾完全放松的、微微抿紧的薄唇，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轻轻抬起另一只手，用指尖，极轻极轻地，拂开他额前湿润的碎发。
这一刻，什么商业帝国，什么阴谋诡计，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她，和这个褪去所有光环与铠甲、将最真实的脆弱与信任交付给她的顾夜白。
她知道，经过这一夜，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然而，这份暴风雨中短暂的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天快亮时，顾夜白的私人手机再次震动起来，这一次，是持续的、急促的震动，显示着来电的紧迫性。
林薇看到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顾夜白的母亲。
她犹豫了一下，看着身边沉睡的顾夜白，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
就在这时，顾夜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初时还有些涣散，但在看到屏幕上那个名字时，瞬间恢复了清明，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锐利。
他没有接电话，只是盯着那个名字，直到铃声戛然而止。
随即，一条信息弹了出来，来自顾母：
【夜白，立刻回老宅一趟。你父亲……他看到了你和那个林薇在学校的视频，非常生气。关于那个女孩，以及她可能带来的……某些隐患，我们需要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