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的大牢,素来是咸阳城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当敖仓郡丞吴丞被从官署直接押解至此,投入那阴冷潮湿的单独囚室时,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厚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与声,只剩下绝望在黑暗中无声地蔓延。
最初的审讯,吴丞还试图负隅顽抗,咬定“平波”船队的款项乃正常公务往来,对贾市掾的指控则推诿为下属瞒着他胡作非为。他寄希望于咸阳的保护伞能发挥作用,至少保住他的性命。
然而,廷尉蒙毅亲自坐镇,审讯的节奏和压力远超他的想象。他面对的,不再是地方官府的盘问,而是帝国最高司法机构的冰冷铁腕。更让他胆寒的是,审讯官抛出的证据,精准得令人窒息。
“吴丞,解释一下,为何‘平波’船队每次领取‘协理银’的时间,都与少府丙字七号、九号、十一号官船进行‘保养’的周期完全重合?甚至连行驶的替代路线都如此吻合?”审讯官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只是将一份份由萧何整理、数据确凿的账目比对记录推到他面前。
吴丞额头冷汗涔涔,嘴唇哆嗦着,还想狡辩:“此……此乃巧合,漕运调度繁杂,偶有重叠……”
“巧合?”审讯官冷笑一声,又掷出一份黑冰台从“平波”船队东家密室中搜出的秘密账册副本,“那这上面记录的你妻弟收取的‘份例钱’,以及你通过他存在洛邑钱柜里的金饼,也是巧合吗?这数额,与你敖仓俸禄可能相符?”
铁证如山!吴丞看着那熟悉的笔迹和数额,浑身一软,瘫倒在地。对方连他秘密藏匿的赃款都一清二楚!
紧接着,审讯官抛出了最致命的一击:“还有,你指使属下,利用军粮转运记录做平账目,掩饰官船私用损耗,此事,你可知这是延误军机、形同资敌的重罪?!按秦律,当腰斩,夷三族!”
“夷三族”三个字如同惊雷,在吴丞脑海中炸响。他可以自己死,但想到父母妻儿、宗族亲眷都要因他而身首异处,巨大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
“我说!我全都说!”吴丞涕泪横流,再也顾不得什么义气、什么保护伞,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如何利用职务之便,与贾市掾勾结,利用少府官船走私香料、丹砂等违禁暴利之物,如何利用“平波”船队做账洗钱,以及如何将部分利润上供给咸阳少府内部某位能影响船只调度的丞官,以求庇护和行方便的勾当,尽数招供。他甚至还留存了一些关键的书信和礼单作为后手,此刻为了保住家族,也全都交了出来。
几乎与此同时,对李斯门下那位长史的审讯也取得了突破。
起初,这位长史还自恃身份,试图以“不知情”、“下属妄为”来搪塞。但当黑冰台将吴丞的供词、以及从他家中搜出的、与少府那位丞官往来的密信,其中提到了这位长史曾帮忙压下过一次对敖仓账目的质疑,摆在他面前时,他的傲慢瞬间瓦解。
他深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丞相李斯绝不会保他,甚至可能为了撇清关系而……他不敢再想下去。为了免受皮肉之苦和牵连家族,他最终承认了自己收受敖仓方面贿赂,利用职务之便,在文书流程上为对方提供便利,掩盖一些不合规之处的事实。但他坚称,此事丞相李斯毫不知情,完全是他个人贪念作祟。
案情至此,已然明朗。
主要的犯罪链条被彻底查清:彭城贾市掾(执行) -> 敖仓郡丞吴丞(中转、洗钱) -> 少府内部某丞官(提供船只便利、高层庇护) -> 李斯门下长史(文书庇护)。一个利用帝国漕运体系进行大规模走私、贪腐的利益集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廷尉蒙毅将完整的案卷,包括所有口供、物证、账目比对,整理成洋洋洒洒数十卷的结案陈词,呈报嬴政御览。
章台殿内,气氛凝重。
嬴政一页页地翻看着案卷,脸色阴沉如水。当看到因为这些蛀虫的私欲,甚至可能影响到北疆军粮转运时,他眼中闪过的杀意几乎让殿内温度骤降。
“好,很好。”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朕的漕运,朕的少府,竟成了这些蠹虫中饱私囊的窝点!”
他提起朱笔,在案卷上做出了最终裁决:
“敖仓郡丞吴丞,主犯,贪墨军资,延误军机,罪大恶极,腰斩,夷三族。”
“彭城市掾贾成,从犯,受贿渎职,枭首。”
“少府丞官(名),玩忽职守,勾结外官,弃市。”
“李斯门下长史(名),受贿渎职,黥面,劓刑,罚为城旦。”因其并非主谋,且李斯已上疏自陈,故未处极刑,但惩罚亦极为严厉。
其余涉案吏员、商贾,依律严惩,或流放,或罚没家产,或徒刑。
至于李斯,嬴政在其“自陈疏”上批阅:“御下不严,罚俸一年,以示惩戒。望卿惕厉自省,以国事为重。”
这个处理,既彰显了律法的威严,严厉惩处了主要罪犯,也给了李斯一个台阶,维持了朝堂表面的平衡,但警告意味十足。
圣旨颁下,整个咸阳为之震动。
菜市口接连数日血气冲天,涉案主要人犯的人头被悬挂示众,其惨烈景象震慑了所有心怀不轨的官吏。少府内部迎来了一场大清洗,数名与案件有牵连或怠政的官员被革职查办。漕运系统更是风声鹤唳,各地漕官无不战战兢兢,加紧自查,以往那些习以为常的“规矩”和“陋规”,一时间几乎绝迹。
天工苑内,扶苏接到了案件了结的详细通报。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场由他暗中推动、由萧何找到关键突破口、由朝廷力量执行的漕运清腐之战,终于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这不仅铲除了一个巨大的毒瘤,更重要的是,沉重打击了旧有利益集团的嚣张气焰,为他后续推行更深层次的改革,扫清了不少障碍。
“萧何之才,可安一部;韩信之勇,可统万军。此二人,皆因漕运案而显,实乃天佑我大秦!”扶苏对王绾感叹道,“若非萧何于账海中觅得真钥,此案难破;若非韩信于虎穴中取得铁证,此案难定!二人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当为首功!”
王绾亦是感慨:“公子慧眼如炬,早早就将此二人网罗。经此一役,陛下对公子您识人用人之能,想必更是刮目相看。最重要的是漕运系统经此整顿,效率必将提升,于国于民,皆是大幸。”
扶苏点了点头,目光投向窗外。漕运案了结,意味着一个阶段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