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的冬日,寒风卷着尘土,刮过重新开市后依旧显得有几分萧索的街巷。虽然店铺开门,人流回归,但一种无形的紧绷感依旧弥漫在空气中。盐价虽因官府干预略有回落,但其他一些商品的价格却依旧微妙地维持在高位,货源也时断时续。
市税曹衙署内,卫恒面色冷峻,听着手下税吏的汇报。
“曹掾,景氏商行及其几家核心商号,表面账目做得滴水不漏,营收、支出看似合理,但缴纳的税款与其实力严重不符,皆以‘经营不善,略有亏损’为由搪塞。”
“市面上旧币流通虽有减少,但私下交易,尤其大宗货物,仍多以旧币或易货方式进行,难以统计和征税。”
“我们派去盯着景家货栈的人回报,夜间常有不明车辆出入,但守备森严,无法靠近查探。”
一切迹象都表明,景骏的抵抗从未停止,只是转入了更深处。
“查账!”卫恒斩钉截铁,“既然表面看不出,就给我往深里挖!重点查他们与其他郡县商号的往来账目,查他们库房的实际出入记录!我就不信,他景骏能把所有痕迹都抹平!”
然而,查账进展缓慢。景氏商行的账房先生个个老练,账目做得纷繁复杂,关联交易层层嵌套。税吏中精通此道者不多,且对方明显有所防备。
转机出现在一个寒冷的夜晚。一名负责核对往来账目的年轻税吏,在反复翻阅一堆看似无关的货单时,发现了几处细微的、似乎刻意模仿却又略显生硬的笔迹。他将疑点上报给了卫恒。
卫恒敏锐地察觉到这可能是一个突破口。他没有声张,而是命人暗中调查这几笔异常交易涉及的对方商号背景。结果发现,这几家商号虽然名义上分属不同郡县,但其背后的实际控制人,都与景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田产相连,或是姻亲故旧。
“关联交易,虚增成本,做低利润…”卫恒眼中寒光一闪。这是商贾逃税惯用的伎俩,但做得如此隐蔽,若非笔迹上露出细微马脚,几乎难以察觉。
就在卫恒苦于无法拿到核心证据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一个雨夜,悄悄敲开了市税曹衙署的后门。
来人是景府的一名老账房,姓韩,在景家效力超过二十年,脸色苍白,眼神惶恐中带着一丝决绝。
“小的…小的有罪!”韩账房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声音颤抖,“景…景会长命我等做两套账,一套明账应付核查,一套暗账记录真实收支…那几处笔迹,是…是小的故意留下的破绽…”
卫恒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你为何要这么做?又为何来自首?”
韩账房抬起头,老泪纵横:“景骏他…他为了做亏账目,前日竟强行将小老儿那不成器的儿子塞进一批‘亏损’的货物交易里,让他顶了个侵吞货款的罪名,要送官法办!那是要流放千里的大罪啊!小老儿就这一个儿子…景骏他做事太绝,不留活路啊!”
原来是被逼反水。卫恒心中了然,沉声道:“你若能将功折罪,交出暗账,指证景骏,本官可向朝廷陈情,保你儿子无罪,甚至对你过往之事,也可酌情宽宥。”
韩账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磕头:“小的愿招!小的愿交出暗账!那暗账就藏在景府书房第三排书架后面的一块活动的砖石之下!”
事不宜迟。卫恒立刻点齐一队精干税吏和郡兵,拿着韩账房画出的景府内部简图,冒着夜雨,直扑景府。
景府大门被强行撞开,卫恒带人长驱直入,无视惊惶失措的家丁仆役,直奔书房。按照指示,果然在书架后找到了暗格,里面是厚厚几卷记录着景氏商行真实收支、巨额利润以及系统性的逃税记录的暗账!
证据确凿!
当卫恒拿着那几卷沉甸甸的暗账,走到被惊动起身、衣衫不整的景骏面前时,景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景骏!你还有何话说?”卫恒声音冰冷,举起手中的暗账。
景骏身体晃了晃,死死盯着卫恒,又怨毒地看了一眼被押在一旁、面如死灰的韩账房,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哈哈哈!好!好一个卫恒!好一个朝廷鹰犬!我景骏认栽!”
他笑声戛然而止,眼神变得疯狂而绝望:“但你们也别想好过!这南阳,乃至这天下,恨你们秦法,恨你们加税的人多的是!你们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我在下面等着看你们大秦江山,能稳固到几时!哈哈哈——”
狂笑声中,景骏猛地挣脱了按住他的兵士,一头撞向了书房坚硬的廊柱!
砰的一声闷响,鲜血迸溅。景骏当场气绝身亡。
卫恒看着眼前的一幕,眉头紧锁。景骏的死,虽然消除了一个直接的对手,但其临死前的疯狂诅咒,却像一根刺,留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中。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咸阳。
扶苏收到了玄癸呈上的最新密报。
“沛县刘季,近日与泗水郡一掌管刑狱的狱掾,名任敖者,交往甚密。据闻,刘季曾替其解决一桩棘手纠纷,任敖对其颇为感激。刘季似有意通过此人,了解郡县律法运作之漏洞。”
“吴中项羽,其整合的亡命之徒已近百人,以狩猎为名,常于太湖之中某荒岛操练阵型,虽粗糙,已具雏形。项梁与郡守殷通交往更密,殷通似有意借助项氏之力,压制吴中其他不听话的豪强。”
“张良踪迹仍飘忽不定,但其联络网有所扩大,发现其与旧齐之地某些对商税新政极度不满的豪强,有了初步接触。其图谋,恐不止于刺杀,更倾向于利用朝廷新政引发之矛盾,煽动更大乱局。”
扶苏放下密报,走到悬挂的巨大地图前,目光扫过沛县、吴中、以及旧齐旧魏的广袤地域。
南阳的景骏倒了,但流血的伤口是否会滋生更大的脓疮?刘季在试图触碰权力的边缘,项羽在磨砺爪牙,张良则在编织一张更危险的网。
内部的蛀虫与外部的饿狼,都在蠢蠢欲动。
他沉默片刻,对玄癸吩咐道:“给南阳回信,肯定卫恒之功,妥善处理景骏后事,稳定南阳局面,全力追缴偷漏税款。同时…提醒他,注意景氏残余势力及可能因此事引发的连锁反应。”
“至于那几个人…”扶苏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点过,“继续盯着,放长线。我要知道,他们下一步,究竟会踩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