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水冷却,铸成了三把形式古朴的长剑,剑身呈现出一种不同于青铜与普通生铁的、略带暗青的金属光泽。公输哲亲自执锤,与苑内最好的铁匠反复锻打、淬火,尽力去除杂质,提升韧性。虽然工艺远未成熟,剑身还留有少许气孔和锻打不均匀的纹路,但已初具锋芒。
同时送来的,还有几件钢制犁铧和一把钢斧,以及数块用“磐石粉”粘合巨石砌成的矮墙样品。
扶苏没有声张,只是在一次例行的常朝之后,请嬴政移驾至宫中专设的演武场。随行的只有寥寥数名心腹重臣,包括冯去疾、李斯,以及闻讯特意赶回的蒙毅。
演武场内,寒风凛冽。一名锐士营的精锐手持新铸的钢剑,对面则是一名手持目前秦军制式青铜剑的力士。
“试剑。”扶苏平静地下令。
两名武士低喝一声,挥剑相击。
“铿——嚓!”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后,伴随着一声轻微的脆响。只见青铜剑的刃口被崩开了一个明显的缺口,而钢剑的刃口虽也留下细微痕迹,却依旧完整锋利!
在场众人,除了扶苏,皆面露惊容。
不待他们反应,扶苏又命人取来一副军中常用的皮甲,混缀青铜甲片。持钢剑的武士深吸一口气,奋力直刺!
“噗嗤!”
剑尖竟应声刺穿了皮甲,并将下面的青铜甲片撞得凹陷开裂!虽然未能完全穿透,但这等威力,已远超青铜剑!
冯去疾倒吸一口凉气,李斯目光闪烁,蒙毅则是眼中精光大盛,他是军人,太清楚兵器优势在战场上的意义了!
接着,扶苏又让人演示了钢制犁铧翻垦冻土的轻松,以及钢斧劈砍木料的效率。最后,他指向那堵磐石粉矮墙:“此物,臣称之为‘水泥’。以水调和,凝结后坚如磐石,可用于筑城、修路、建渠,速效且坚固,远胜夯土。”
嬴政一直沉默地看着,威严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波澜。他走上前,亲手抚摸着钢剑上冰凉的刃口,又用指节敲了敲水泥墙面,发出沉闷的实响。
“此剑,此物,耗费几何?”嬴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扶苏早有准备,坦然报出了一个让冯去疾和李斯都眼皮直跳的数字,这几乎是天工苑近半年的用度。
李斯忍不住出列,躬身道:“陛下,殿下所创之物,确为神异。然,其耗费之巨,非常制所能承担。若大规模制备,恐国库难以支撑,且……与民争利,易生怨怼。”他还是坚持法家节制、重农抑商的根本。
冯去疾也委婉道:“陛下,利器固佳,然需量力而行。眼下北疆战事未歇,关东新政初行,各处皆需钱粮……”
“冯相,李廷尉,”扶苏不等嬴政表态,直接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可知为何匈奴屡犯边关而难绝?为何驰道难修,漕运多阻?为何一遇天灾,便有饥馑流离?”
他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嬴政身上:“根由之一,便是力有未逮!农具不利,则粮产不丰;兵甲不坚,则将士多死;道路不通,则政令难行,物资难运!今日之耗费,看似巨大,然若能以此换来他日边疆永靖、府库充盈、社稷安稳,孰轻孰重?”
他拿起那把钢剑,剑身映出他坚毅的面容:“此剑,可让我大秦锐士少流多少血?此犁,可让天下百姓多收多少粮?此水泥,可让帝国驰道快修多少里,边城坚固多少倍?昔日郑国修渠,亦耗资巨万,谤议汹汹,然渠成之后,关中为沃野,再无凶年,功在千秋!今日天工苑所为,亦是如此!”
蒙毅此时也沉声开口:“陛下,臣在北疆,深知将士之苦。若军中之器皆能如此剑般锋锐,甲胄更为坚固,我大秦儿郎何惧匈奴?殿下高瞻远瞩,臣以为,当支持!”
嬴政看着争论的双方,又看了看手中的钢剑和那堵灰扑扑却异常坚实的矮墙。他想起扶苏近期的“异常”,想起那晦涩难懂的《格物初编》,也想起北疆的战报和日渐空虚的府库。
良久,他缓缓将剑归于鞘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天工苑用度,暂由少府与治粟内史共同协理,优先保障。”嬴政一锤定音,声音不容置疑,“扶苏,朕予你便利,但你要给朕,给这大秦天下,一个交代。”他的目光锐利如鹰,直视扶苏,“朕要看到的,不只是这几把剑,几堵墙。”
“儿臣,定不负父皇期望!”扶苏深深一躬。他知道,这是嬴政顶着压力,给予他的最大信任和支持。
朝堂上的风波暂时平息。嬴政的明确表态,压制了大部分公开的反对声音。天工苑获得了喘息之机,以及继续“挥霍”的许可。
然而,扶苏明白,这只是开始。李斯等人虽不再明面反对,但心中的疑虑未必消除。而更大的危机,来自于他自身。
就在朝会结束,他返回东偏殿,准备将好消息告知公输哲,并下令扩大试验规模时,他提起笔,想要写下关于“高碳钢”与“低碳钢”性能差异的关键要点——这是决定钢材用途的核心知识。
笔尖悬在纸上,他却愣住了。
关于碳元素在不同钢铁结构中的作用机理,那片曾经清晰的认知区域,此刻如同被水浸过的墨画,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色块和扭曲的线条。他记得“高碳钢硬而脆,适合做工具刀具;低碳钢韧而软,适合做结构件”这个结论,但支撑这个结论的微观解释、具体的含碳量范围、以及如何通过工艺控制含碳量……这些至关重要的细节,变得混沌不清,难以捕捉。
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比演武场的寒风更刺骨。
技术的壁垒可以攻克,朝堂的非议可以压制,但知识的遗忘,是无解的绝症。
他放下笔,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来人。”
“殿下。”
“传令天工苑,钢水既成,下一步,重点研究不同锻造次数、不同淬火方式、不同回火温度对钢的硬度、韧性的影响。将所有试验过程、结果,无论成败,详尽记录,建立档案。”
他无法直接给出理论答案,只能指引他们用最笨拙、最耗费资源的“穷举法”去摸索实践规律。这需要时间,需要无数次失败,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
剑已鸣于朝堂,证明了道路的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