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炉的残骸尚未完全冷却,天工苑内却已弥漫着一股与以往不同的气氛。挫败感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专注与审慎。
公输哲手臂缠着麻布,与腹朜以及几位核心工匠、学者围坐在一间临时充作议事堂的工棚内。中间摊开着那份刚刚整理完成的《高炉初建得失录》,上面不仅有破损的详细图纸,还有理论组根据力学原理标注的应力分析,以及应用组记录的每一次操作参数。
“腹朜先生所言极是,”公输哲的声音不再像以往那般急躁,他指着炉腰处的裂缝,“此处确是受力要害。下次建炉,不仅需加厚,更需改变内壁弧度,使其过渡圆滑,分散热力与重压。”这是他首次在技术问题上,如此明确地采纳理论组的意见。
“耐火砖亦需改进。”一位负责材料的墨家弟子接口,“此次所用配方,虽耐高温胜于旧物,然抗急冷急热之性仍差。或许……可尝试掺入少量石墨粉末?”这个想法,源于他对扶苏留下化学笔记中“碳”元素性质的模糊理解。
“石墨何处去寻?”有人提问。
“巴蜀之地似有产出,然路途遥远……”另一人沉吟。
“那就去寻!”公输哲斩钉截铁,“殿下有令,不惜代价!同时,继续试验其他耐高温矿物配比。理论组,此事需尔等协力,探究不同矿物混合后,于高温下之变化机理。”
腹朜颔首:“理当如此。格物之道,本就源于实践,亦当反哺实践。”
一场事故,无形中打破了两组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壁垒。应用组开始主动寻求理论支持,理论组则找到了将抽象概念落地的具体课题。他们开始共同设计第四代高炉的蓝图,争论、计算、修改,气氛热烈而有序。失败,成为了最好的老师,迫使这些帝国的顶尖工匠和学者,开始尝试用一种更系统、更协作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扶苏通过黑冰台得知天工苑的变化,心中稍慰。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知识的传承与本土化,不能只依赖他个人的灌输,更需要建立起内部的研究、试错和协作机制。他播下的火种,终于开始引燃他们自身的智慧之柴。
然而,他自身的“柴薪”,却在加速燃烧。
是夜,东偏殿内灯火通明。扶苏正在整理关于“基础医疗卫生体系”的构想,这是他认为比许多高深技术更能直接普惠民生、稳定国本的要务。他回忆着“隔离防疫”、“水源清洁”、“助产培训”等概念,笔尖飞快。
但当他想写下更具体的“微生物致病说”和“消毒杀菌”的详细原理与方法时,笔尖再次停滞了。关于细菌、病毒的具体形态、传播途径、灭活方法……这些曾经清晰的认知,此刻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堡,只剩下“病从口入”、“沸水可洁物”、“酒精可消毒”这样零碎而模糊的结论。他甚至无法清晰回忆起显微镜下细菌的具体形态。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他知道这些概念的重要性,却无法将其完整、准确地传递下去。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不再追求理论阐释,而是直接写下他认为最迫切的几条“卫生律令”草案:
“一,划定城乡特定区域,集中处理粪便垃圾,远离水源。
二,推行饮用水须煮沸后饮用。
三,军中及官署设立‘医护营’,专司伤病照料,其用具需以沸水或烈酒擦拭。
四,招募民间稳婆,由太医署统一传授清洁接生之法。
五,遇大疫,地方官有权划定‘疫区’,限制人员流动,并上报朝廷。”
他知道,这些没有理论支撑的强制律令,推行起来必然会遇到巨大的阻力,被斥为“劳民伤财”、“多此一举”。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在记忆彻底模糊前,将这些能救命的知识,以最直接的方式嵌入帝国的肌体。
他将这份《卫生律令草案》与另一份关于“建立蒙学,推广基础识字与算学”的纲要放在一起。后者同样只是框架,缺少具体的教材和教学方法,但他希望借此开启民智,为未来储备人才。
做完这一切,已是深夜。扶苏感到一阵阵精神上的虚脱。记忆的衰退如同慢性失血,一点点带走他的力量。
他强打精神,召来了黑冰台的负责人。
“这两份东西,”他指着那摞关于卫生和教育的草案,“抄录副本,密送萧何、冯去疾,只言是孤之初议,嘱其细览,思索推行之难与解决之道。勿要声张。”
他需要提前让核心重臣有所准备,了解他的意图,哪怕他们现在无法理解。
“诺。”
“另外,靖安司近日可有新报?”
“回殿下,沛县方面,刘季似与那名管理刑徒的小吏达成了某种协议,近期可能有少量刑徒被以‘修缮官道’之名,调往他处,实则去向不明。江东,项氏获取的百越木材,经辨认,多为‘柘木’,极其坚韧,是制作强弓硬弩的上佳之选。齐地,那些西域矿物残渣经初步辨认,内含硫、硝等物,且提炼手法粗陋,目的不明,但绝非用于寻常之物。”
硫、硝……扶苏的心猛地一沉。这两个词与他脑海中某个危险的领域产生了关联。张良想做什么?他不敢细想。
“加派人手,盯紧那些去向不明的刑徒!严密监控项氏弓弩作坊的动向!齐地……不惜一切代价,查明张良提炼硫硝之目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遵命!”
负责人退下后,扶苏独自站在巨大的大秦疆域图前,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内有知识传承的困境,外有各方势力的蠢蠢欲动。他如同一个手持火把的夜行人,不仅要小心火把熄灭,还要警惕黑暗中可能扑来的野兽。
薪火相传,道阻且长。
他能做的,便是在黑暗彻底降临之前,将这火把尽可能远地传递出去,哪怕只能照亮前方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