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之地，气候温润，水网密布。不同于咸阳的肃杀与沛县的暗流，此间的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潮湿而躁动的气息。
项府深处的私家校场，此刻气氛凝重。项梁负手而立，面色沉静，目光却如鹰隼般锐利，紧盯着场中。他身旁站着几名心腹将领，皆屏息凝神。
场中央，项羽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虬结，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泽。他手中持着一张刚刚制成的大弓，弓身呈现一种深沉的、近乎紫褐的色泽，木质纹理紧密而奇异，正是用百越之地秘密运来的柘木精心制作而成。弓弦是用数股特制的牛筋混着某种不知名的坚韧藤皮拧成，绷得极紧。
百步之外，立着三副军中制式的皮甲，内衬夯土，模拟人体躯干。
项羽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悠长如同龙吟，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他开弓的动作并不花哨，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那张需要数名力士才能勉强拉开的柘木强弓，在他手中竟似寻常猎弓般被轻易拉成了满月！
“嗡——！”
弓弦震响，声音低沉而劲疾，仿佛能撕裂空气。一道黑影疾射而出，速度快得肉眼几乎难以捕捉！
“噗！噗！噗！”
连续三声沉闷的撞击声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
众人定睛看去，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那三副皮甲，竟被一支特制的加长箭矢如同串糖葫芦般贯穿！箭矢去势不减，深深钉入后面厚重的土墙之中，尾羽仍在剧烈震颤！
“好！”项梁眼中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精光，忍不住低喝一声。周围将领更是面露狂热与敬畏之色。
项羽放下弓，随手抓起旁边一名亲卫递上的水囊，仰头痛饮，水流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淌下，更添几分豪迈不羁。“叔父，此弓如何？比之秦弩，射程或稍逊，然破甲之能、射击之速，犹有过之！若我江东子弟皆配此等强弓，何惧秦弩之利？”
项梁走上前，抚摸着那冰冷的柘木弓身，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惊人韧性与力量，缓缓点头：“确乃神兵！然，弓虽利，亦需善射之士。羽儿，操练之事，不可懈怠。”
“侄儿明白！”项羽声如洪钟，“如今军中儿郎，皆以能开此弓为荣，日夜苦练不辍。”
离开校场，项梁并未回府，而是登上了停泊在隐秘水道旁的一艘楼船。这船形制与朝廷水师的战船颇为相似，但体型更为庞大，船身明显经过加固，吃水颇深。船坞之内，类似的船只还有数艘正在加紧建造，工匠皆是项氏私下网罗或从百越之地聘请而来。
“秦廷以‘新式楼船尚在营造’为由，只拨付些许旧船，哼，无非是忌惮我江东水师坐大。”项梁站在船头，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语气冰冷，“他们既不给，我们便自己造！不仅要造，还要造得比他们的更好！”
一名负责造船的幕僚低声道：“将军，依秦制，私造战船逾制，乃是重罪。且无朝廷提供的‘宝船’图样与那传闻中的‘火汽’之力，我等所造之船，虽大而坚，于江河称雄足矣，若想纵横四海，恐力有未逮。”
项梁目光深远，嘴角勾起一丝傲然：“四海？眼下能掌控大江，进而威慑沿海，便足矣！秦廷拘泥于律法规制，却不知时移世易。至于那‘火汽’……传闻终究是传闻。我江东儿郎，靠的是掌中兵刃，胸中胆气，以及这脚下之舟楫！传令下去，加紧督造，同时招募熟悉海路之水手、船工，待遇从优。”
“诺！”
几乎就在项梁视察楼船的同时，一份来自会稽郡的常规军报，连同黑冰台更为详尽的密报，被一同送到了咸阳蒙毅的案头。
军报中，会稽郡守殷通（已被架空）例行公事地提及郡兵操练、剿匪等事宜，语气平淡。而黑冰台的密报则触目惊心：
“项氏私造楼船，其制逾格，大者载兵逾三百，远超郡兵配置。其以柘木制强弓硬弩，破甲能力惊人，已小规模装备项氏核心部曲。项梁常于吴中豪族间往来，言语间对朝廷多有不逊。项羽勇力日盛，军中只知‘羽将军’，不知有郡守，更不知有朝廷。”
蒙毅看完，眉头紧锁，霍然起身，径直前往东偏殿求见扶苏。
“殿下！”蒙毅行礼后，语气沉重，“项氏在江东，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私造战船，擅制强弓，蓄养私兵，其心叵测！若放任不管，恐非仅仅是割据一方，他日必成心腹大患！臣请陛下下诏，严斥项梁，削减其兵权，甚至……派兵震慑！”
扶苏静静听完，示意蒙毅坐下。“蒙卿稍安勿躁。项氏之行，孤已知之。”
他走到地图前，指向江东：“项梁、项羽，皆人杰也。其据江东，民心依附，兵精粮足，更有舟楫之利。此时若强行镇压，一则师出无名，易授人以柄，引发关东动荡；二则江东地形复杂，水网纵横，项氏经营日久，急切间难下，若战事迁延，北疆匈奴趁虚而入，则帝国危矣。”
蒙毅急道：“难道就任由其坐大？”
“自然不是。”扶苏目光冷静，“项氏之强，在于地利、人和，亦在于朝廷此前无暇他顾。如今，《大秦报》已稳住部分舆论，天工苑亦有小成。对内，需加速新政推行，瓦解其可能依附的旧势力；对外，需加强水师建设，尤其是……装备了新式火器与更坚固战船的真正‘宝船’。”
他看向蒙毅：“蒙卿，你即刻以兵部名义，行文会稽郡，嘉奖其剿匪、备越之功，同时‘关切’询问其楼船建造进度及所需支持，并提及朝廷将于琅琊、会稽等地筹建新一代水师基地，望江东予以配合。既要敲打，亦要给其留下表面服从的台阶。”
蒙毅略一思索，明白了扶苏的意图。这是阳谋，既表明朝廷知晓其举动，又暂时不撕破脸，同时展示朝廷更强的发展潜力，进行威慑。“殿下英明，臣这就去办。”
“至于那柘木强弓……”扶苏沉吟道，“命天工苑，加速对钢弩的研究。孤要一种，射程、精度、威力皆远超柘弓的弩！要让项氏知道，他们所倚仗的，在真正的格物之力面前，不堪一击。”
“诺！”
蒙毅领命而去。扶苏独自立于殿中，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片富庶的江东之地。
柘弓已张，楼船待发。项氏这头蛰伏的猛虎，獠牙和利爪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生长。他必须以更快的速度，锻造出足以锁住这头猛虎的牢笼和利刃。
江东的波涌，已隐隐可闻雷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