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港是在腊月初七的黄昏,迎来那支残破船队的。
港口了望台上的卫卒最先看见海平线上那几点模糊的帆影——不是预想中的四艘,而是两艘,而且帆篷破损,桅杆倾斜,航行速度慢得像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卫卒急忙敲响铜锣,急促的锣声在冬日海风中传遍港口。
郡守带着属官匆匆赶到码头时,两艘福船已经艰难地靠岸。船体木料上布满刮擦和撞击的痕迹,吃水线附近长满了海藻和藤壶,像两个伤痕累累、跋涉万里的老兵。船梯放下时,下来的不是意气风发的水手,而是一群面色蜡黄、脚步虚浮的人——有人是被同伴搀扶下来的,有人干脆是被抬下担架的。
“正使何在?”郡守高声问道。
人群中走出一名中年汉子,左臂用麻布吊在胸前,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狰狞疤痕,伤口刚结痂不久。他勉强行礼,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琅琊船队正使,王稷……回禀郡守。”
“其他人呢?”郡守环视着这群不足百人的归航者,“出发时四船二百八十人……”
王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缓缓跪下。他身后,还能站立的船员也陆续跪下,码头上顿时矮了一片。
“船队……遭遇三昼夜持续风暴。”王稷的声音在海风中颤抖,“‘海鹄号’当场倾覆,全船七十二人,无一生还。‘云帆号’主桅折断,船舱进水,勉强支撑返航,途中又遇海盗袭扰,折了二十三人,最终……只有十九人活着回到闽中港。”
他顿了顿,像是要积蓄说下去的力气:“剩下的‘破浪’、‘逐日’两船,在风暴中失散。我等漂泊十七日,淡水将尽时,发现了一片新陆地——比夷洲更大,山高林密,土人纹身断发,言语不通。在其海岸逗留七日,补充淡水,以货物换取了些种子、草药。”
郡守蹲下身,扶住王稷的肩膀:“带回来的东西呢?”
王稷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颤抖着解开。里面是几样东西:一穗金黄色的、颗粒粗大的谷物;几片晒干的、宽大如掌的褐色叶子;一块暗红色的石头;还有一卷用鱼皮包裹的海图。
“这穗子……”郡守拿起那穗谷物,入手沉甸甸的,颗粒饱满得惊人。
“土人称它为‘神之粮’,一株可结两三穗,一穗有数百粒。”王稷的眼中终于有了些光彩,“我们在岸边丈量过一小块土人已收割的地,按我大秦亩制换算,亩产……应在四石以上。”
四石!郡守的手一抖,险些没拿稳。关中上等良田,粟米亩产不过一石半,这海外蛮荒之地的作物,竟能翻倍有余?
“还有这些。”王稷指向那些褐色叶子,“土人祭祀时焚烧此叶,吸其烟气,说可通神灵、驱疫病。我等有船员水土不服发热,土人以此叶捣汁敷额,竟有退热之效。至于这块石头……”他捧起那块赭石,“是在一处山洞中发现,土人说此石能‘镇热毒’,当地医者磨粉入药。”
郡守一件件看过,最后展开那卷海图。鱼皮硝制得极薄,上面用炭笔勾勒出曲折的海岸线,标注着岛屿、暗礁、洋流方向,还有许多看不懂的土人符号。在图纸的东边缘,画着一片更广阔陆地的轮廓,旁边用秦篆小字注着:“疑为古殷商遗民所居,有城郭烟火,未敢近探。”
“好……好!”郡守连说两个好字,将东西小心收好,“王正使,你们立了大功!本官即刻上奏朝廷,为诸位请功!”
“功不功的……”王稷望向身后那些瘫坐在码头上的同伴,眼中闪过深切的悲凉,“只求郡守,好生安置这些兄弟。回程途中,船队又爆发怪病,发热呕吐,身现红斑……‘逐日号’上病得最重,最后那段航程,几乎是一船病人拖着船走。抵港时,又折了三十七人。”
码头上突然响起压抑的呜咽声。一个年轻船员抱着头,肩膀剧烈耸动,却哭不出声来——这一路的惊涛骇浪、同伴临死前的惨状、那些在海外丛林里茫然死去的日日夜夜,终于在这一刻崩溃了。
郡守沉默良久,最终深深一揖:“诸位勇士,辛苦了。琅琊郡必不负诸位。”
腊月初十,急报抵咸阳。
扶苏是在与萧何、李斯商议二期国债细则时接到密函的。他拆开蜡封,快速扫过琅琊郡守的奏报,脸色几度变幻,最后归于沉静。
“船队回来了。”他放下帛书,看向面前两位重臣。
萧何眼睛一亮:“带回了……”
“带回了‘神之粮’,一种海外药石,还有海图。”扶苏的声音很平静,“但四船出去,只回来两船。二百八十人出发,生还者不足百人。带回的东西,是用一百多条人命换来的。”
殿内霎时寂静。炭火在铜炉里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突然弥漫开来的沉重。
李斯缓缓道:“海外凶险,早有所料。然既有收获,便是值得。”
“值得么?”扶苏看向他,“若那些死者是你的子侄、你的乡邻,李相还会说值得么?”
李斯沉默片刻,躬身:“臣失言。”
“但李相说得对。”扶苏站起身,走到窗前,“人已经死了,东西已经带回来了。现在要做的,是让这些牺牲有价值。”他转过身,“萧何,你亲赴琅琊一趟,一为抚恤殉难船员家属,二为将那‘神之粮’的种子护送入京。告诉琅琊郡守:所有生还者,按北疆战功三级赏赐。病患集中医治,太医署会派专人前往。”
“诺。”萧何提笔记录。
“李相,你拟一道诏:追封此次殉难船员为‘靖海义士’,立碑于琅琊港,春秋祭祀。其子弟入各地蒙学、医馆,免束修,优先录用。”
李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如此厚待普通船工水手,是前所未有之事。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道:“臣遵旨。”
两人退下后,扶苏独自坐了片刻,然后起身前往嬴政寝宫。
殿内药香浓郁。嬴政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正靠在软枕上听内侍诵读《山海经》。见扶苏进来,他摆摆手,内侍躬身退下。
“父皇。”扶苏在榻前跪坐下来,“琅琊船队回来了。”
嬴政原本半阖的眼睛倏然睁开。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睛,如今虽因久病而略显浑浊,但在这一刻,依然迸发出锐利的光。
“说。”
扶苏将奏报内容一一禀明,从风暴损失到发现新陆,从带回的种子、药石到那卷标注着“殷商遗民”的海图。他没有隐瞒伤亡,也没有夸大收获,只是平实地叙述。
嬴政静静听着,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无意识地摩挲。当听到“亩产四石以上”时,他手指一顿;当听到“百余人殉难”时,他闭上了眼。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很轻:“那些人……死前,可有什么话留下?”
扶苏怔了怔。琅琊郡守的奏报里,只记录了伤亡数字,并未提及遗言。但他想起王稷那张布满风霜与伤疤的脸,想起码头上的呜咽声,想起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
“儿臣不知。”他最终道,“但儿臣想,他们既然选择了出海,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求的,无非是为大秦开一条新路,为后人寻一线生机。”
嬴政睁开眼睛,望向殿顶的藻井。那些繁复的云雷纹在烛光中明明灭灭,像海上的波涛,又像远方的山峦。
“朕当年东巡至琅琊,也曾望海兴叹。”他缓缓道,“徐福说海中有仙山,可求长生药。朕给了他三千童男童女、五谷百工……他一去不返。”他的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现在想来,哪有什么仙山?不过是骗朕的幌子。”
“但这次不是。”扶苏道,“这次带回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那‘神之粮’若真能种植,关中再无饥馑;那海外药石若真能治病,父皇的病症……”
他没有说下去。嬴政却懂了。
“你想让朕用那蛮夷之石?”
“太医署正在研究,儿臣会命他们加倍谨慎。”扶苏迎上嬴政的目光,“但若真有效验……儿臣恳请父皇一试。”
殿内又安静下来。只有铜漏滴水,声声清晰。
嬴政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疲惫,有苍凉,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扶苏,你知道朕这辈子,最怕什么吗?”他问,不等扶苏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不是死,是糊涂地死。吃了那么多丹药,求了那么多年长生,临了若还是病死榻上,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他撑起身体,内侍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挥手屏退。
“把那石头……还有那种子,送进来给朕看看。”嬴政说,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要亲眼看看,我大秦的儿郎,用命换回来的是什么。”
扶苏深深一躬:“诺。”
他退出寝殿时,天色已近黄昏。冬日的残阳将宫墙染成暗红色,像凝固的血,又像遥远的、海平线上的落日。
他想起那些永远沉在海底的人,想起那些病倒在异乡的人,想起王稷脸上的疤,想起码头的呜咽。
然后他想起那穗沉甸甸的、金黄色的谷物,想起那块可能蕴藏着救治父皇希望的赭石,想起海图上那片标注着“殷商遗民”的神秘陆地。
这条用血铺就的路,必须走下去。
扶苏迈步,走向章台宫。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政务,还有各方势力的博弈,还有这个帝国在寒冬中艰难前行的轨迹。
但此刻,他心中多了一颗种子——来自万里之外,浸透海水与鲜血,却可能在来年春天,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而这,就是那些远航者用性命换来的、最珍贵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