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心情颇佳,哈哈一笑,与他对饮一杯。
孙太后将一切尽收眼底,目光在汪紫璇和杭泰玲之间转了转,忽然笑着对汪紫璇道:
“紫璇丫头,你如今是正妃,身份尊贵。不过杭选侍为祁钰诞下长子,亦是功劳不小。这孩子瞧着虎头虎脑的,甚是可爱,你日后也要多照拂他们母子才是。”
这话看似关怀,实则是在提醒汪紫璇庶长子的存在,更是在众人面前点明杭泰玲的“功劳”,其挑拨之意,不言而喻。
杭泰玲闻言,脸色微白,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孩子。
周景兰见状,放下酒杯,声音清越地接口道:
“太后娘娘说的是。嫡庶有序,尊卑有别,汪王妃贤良淑德,自然会善待府中众人。杭选侍恪守本分,悉心养育皇侄,亦是功不可没。
周景兰看向杭泰玲道:
“想必郕王府在王爷和王妃治理下,定会上下和睦,其乐融融。”
朱祁钰有些诧异地看了周景兰一眼,心中滋味难言。
他感觉到,眼前的周景兰,似乎真的已经适应了贵嫔的身份,她在维护皇兄的后宫,在巧妙地应对太后的机锋……
她是不是,真的已经将对皇兄的抗拒,转化为了接纳,甚至……有了情意?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彻底碎裂。
他猛地灌下一杯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他的心。
为了斩断这不该有的心思,更是为了避嫌,他趁着酒意,向朱祁镇开口道:
“皇兄,臣弟如今已大婚,按祖制,亲王成年大婚后当就藩封地。臣弟想着,不如早日请旨,前往封地,也好为皇兄镇守一方。”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一静。
吴太妃立刻接口,语气带着急切与不舍:
“钰儿!急什么!你还未满二十,封地之事,按例可再等两年。母妃舍不得你远行!”
她自然是希望儿子留在京城,留在自己眼皮底下。
孙太后也慢悠悠地笑道:
“是啊,祁钰。你皇兄身边也需要兄弟帮衬。当年越王也在京中呆了很久的。”
她心中自有盘算,将朱祁钰留在京城,便于掌控,更希望汪紫璇能成为她监视郕王府的眼线。
汪紫璇听到就藩,脸上也露出一丝茫然与不愿,她显然更习惯京城的繁华。
听闻越王,周景兰心中冷笑。谁不知道越王当年身子不好,太皇太后留他在京城,未到三十便早逝,孙太后提这一茬,真是不怀好意。
朱祁钰见母亲和太后都反对,皇兄也未表态,知道此事难成,心中黯然,只得默默饮酒。
另一边,汪紫璇对金恩熙颇感兴趣,好奇地问了许多关于朝鲜风土人情的问题,金恩熙一一柔声回答,态度恭谨,两人倒是相谈甚欢。
宴会过半,丝竹管弦依旧喧闹,周景兰却感到一阵莫名的胸闷与烦躁。
或许是殿内炭火太旺,人声太过嘈杂,又或许是对面那看似和谐的画面刺了她的眼。她以更衣为由,悄然离席,带着唐云燕走出了喧闹的大殿。
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让她精神一振。信步走到宫后苑,只见一片梅林,枝头已有几朵性急的早梅,在清冷的月光和宫灯映照下,悄然绽放,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周景兰驻足梅树下,伸手轻触那冰凉娇嫩的花瓣,心中感慨万千,不禁低声吟道: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这梅花孤高清洁,不与百花争春,在这寒冬中独自绽放,像极了某些倔强的灵魂。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接上了下半句。
周景兰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月光与灯影交织下,朱祁钰不知何时也已离席,正站在几步开外,静静地望着她。
他眼中没有了宴席上的温润笑意,只剩下深沉的、化不开的痛楚与复杂。
周景兰听到那接诗的声音,心头猛地一悸,迅速收回触碰梅花的手,后退半步,垂首敛目,声音带着刻意拉开的疏离与急促:
“郕王殿下万安。此处偏僻,恐惹闲话,还请殿下速速回避。”
朱祁钰却站在原地未动,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影,带着几分固执的落寞。
他望着她,声音低沉而沙哑: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隔着这几尺的距离,连……望一望,都不行吗?”
周景兰心口如同被巨石堵住,她强迫自己抬起眼,目光却不敢与他那双盛满痛楚的眸子对视,只落在他华贵的亲王袍服上:
“王爷说笑了。如今王爷娇妻在侧,美妾相伴,麟儿绕膝,正是人生得意须尽欢之时。何必再来理会我这深宫微末之人?
我周景兰余生,不过是在这四方宫墙内,谨守本分,直至老死罢了。”
朱祁钰闻言,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而讽刺的弧度,他了解她,胜过她自己所想。
他岂会听不出她话语里那强压下的不甘与怨怼?她越是这样说,他心中便越是痛楚难当。
就在这时,周景兰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腰间,那里悬着的,赫然正是那枚她当年亲手雕刻的黄玉玲珑腰带扣!
那抹温润的黄色在月下泛着幽微的光,让她呼吸一窒,连忙别开脸,心中一片酸楚神伤。
朱祁钰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自己腰间的玉玲珑,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却强忍着没有去触碰。
他移开视线,望向那株绽放的梅树,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倾诉,声音里带着无尽的追忆与感伤:
“这株梅树……是当年先帝特意命人为母妃种的。这座冷梅亭,也是先帝为了让母妃冬日赏梅而修建。只可惜……先帝去得太早,物是人非,空留这些旧物……”
周景兰听着他话语中的孤寂与怀念,心中亦是一片凄凉。她何尝不懂这种失去与无奈的滋味?她轻叹一声,声音飘忽如这梅间的夜风:
“人生在世,岂能事事如意?尤其是我们女子,命运更是如同浮萍,半点由不得自己。王爷……还是往前看吧。”
她怕他再说下去,自己那勉强维持的冷静便会彻底崩溃,忙对身旁一直紧张戒备的唐云燕使了个眼色。
唐云燕会意,立刻上前一步,扶住周景兰的手臂,扬声道:
“贵嫔娘娘,您脸色不好,可是身子又不适了?此处风大,还是快些回殿内歇息吧。”
周景兰顺势点头,对朱祁钰微微颔首,语气恢复了宫嫔的恭谨与疏离:
“本宫身子不适,先行告退,王爷请自便。”
说罢,不再看他,转身便欲离开。
“周景兰!”朱祁钰在她身后急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绝望,
“若我……若我此番真能请旨去了封地,山高水远,只怕……这一生,都再难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