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回到母妃宫中,脸色依旧有些沉郁。吴太妃挥退了左右,看着他,语气带着一丝探究:“钰儿,今日殿选之事,母妃都听说了。那个周景兰……倒真是个有趣的孩子,胆色不小。”
朱祁钰闷闷地“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吴太妃观察着他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端起茶盏,轻轻吹着浮沫,状似无意地:“这般性情,若是用得好了,或许……是一枚不错的棋子。至少,能让清宁宫那边,不那么顺心如意。”
朱祁钰猛地抬头看向母亲,眼中带着一丝不赞同:“母妃!她……她只是说了几句实话,何必将她卷入……”
“卷入?”吴太妃打断他,放下茶盏,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钰儿,你还不明白吗?从她被贬到景福宫,住在我们隔壁起,她就已经被卷进来了!这宫里,没有人能真正独善其身!”她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选妃的事情,太皇太后那边已有眉目了。”
朱祁钰心下一紧。
吴太妃继续道:“太皇太后看中了金吾右卫指挥佥事钱贵的女儿,钱令颖。听说那姑娘品貌端庄,更重要的是,她祖上是跟随成祖爷靖难起家的功臣,家族在军中颇有些根基,很是有靠山。”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
“太皇太后此举,明显是想一碗水端平。皇上那边,孙氏想用汪家女,太皇太后便抬出魏家女抗衡;到你这里,便选了有军功背景的钱家。这是在为你铺路,也是在做给朝野看,她老人家对先帝的两个儿子,是一视同仁的。”
朱祁钰眉头紧锁,语气带着抗拒:“母妃,儿子还小,何必如此着急成婚?皇兄大婚在即,我的婚事……容后再议也不迟。”
“糊涂!”吴太妃脸色一沉,声音带上了几分厉色,“这次选后,正好一并把王妃也选了,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也是惯例!你皇兄是嫡长子,继承大统,他的婚事自然是头等大事。但你别忘了,先帝只有你们兄弟两个儿子!”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急切,
“你皇兄如今虽已亲政,但子嗣之事,谁说得准?万一……万一他也像先帝那般,子嗣艰难呢?钰儿,你若能争气,早日成婚,若能给太皇太后生下第一个曾孙……那意义可就大不相同了!太皇太后必定会对你青眼有加!我们母子,才能真正在这宫里站稳脚跟!”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朱祁钰心神剧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眼中充满了失望和愤怒:“母妃!您……您怎能如此想?!那是儿子的皇兄!您竟盼着他……”
“我盼着他什么?!”吴太妃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猛地站起身,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声音带着哭腔和积压多年的委屈与恐惧,
“我盼着我的儿子能好好活着!能有尊严地活着!我盼着我们母子不用再日日提心吊胆,看人脸色!先帝去得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在这深宫里无依无靠!孙敏仪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太皇太后还念着几分旧情,我们早就……早就不知是什么下场了!我这般筹谋,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能有一条活路,一条出路!”
她越说越伤心,泪水涟涟,“早知如此,当初……当初我还不如随了先帝去了,也省得如今这般煎熬……”
看着母亲痛哭失声,朱祁钰满心的愤怒和忤逆瞬间被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淹没。
他知道母亲的艰难,知道她所有的算计和挣扎,都是为了保护他。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走上前,轻轻扶住母亲颤抖的肩膀,声音艰涩地安抚道:“母妃……别哭了,是儿子不好,儿子……儿子明白了。婚事……但凭母妃和皇祖母做主便是。”
殿内只剩下吴太妃低低的啜泣声。朱祁钰望着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空,心中一片冰凉。
他的婚事,他的人生,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由自己做主。
而那抹刚刚在宫道旁惊鸿一瞥的、带着倔强与清寂的身影,此刻想来,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被这深宫的重重枷锁,击得粉碎。
景福宫的日子,果然如胡善祥所言,清静得几乎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
与仁寿宫的谨严、清宁宫的暗涌相比,这里仿佛是被繁华遗忘的一隅净土。每日晨起,洒扫庭院,侍奉胡娘娘用过早膳,余下的时光便多是自己的。
如意是个沉静妥帖的掌事宫女,将景福宫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周景兰这个新人既不刻意亲近,也无半分刁难,只按照胡善祥的吩咐,给予应有的尊重和照应。其余几个小宫女和内侍也都安分守己,胡善祥的待遇虽比不得皇后、太后尊荣,但每月用度、四季衣裳、饮食汤药,内府各监倒也未曾短缺,维持着一位前皇后应有的、不失体面的清贫与安宁。
周景兰初时还有些不适应这份突如其来的悠闲和放逐感,心中难免记挂仁寿宫的姐妹,思及殿选那日的惊心动魄与如今的境遇落差,时有郁结。
胡善祥看在眼里,并不多言,只在每日午后诵经或散步时,会偶尔唤她近前,以闲谈般的口吻,与她论及黄老之道。
这一日,阳光透过窗棂,在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胡善祥坐在蒲团上,手中依旧捻着那串沉香木珠,声音平和如潺潺溪流:
“景兰,你可知为何这宫墙之内,金玉满堂,锦衣玉食,却仍有那么多人眉头紧锁,夜不能寐?”
周景兰垂手侍立,想了想,谨慎答道:“回娘娘,或是因前程未卜,或是因恩怨纠缠,所求太多,故而生出无穷烦恼。”
胡善祥微微颔首,眼中露出一丝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