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皇帝的赏赐便抬进了长安宫。不仅份例的炭火换成了红罗炭,绸缎、茶叶皆是上品,还额外添了两个小宫女和一个小内侍。
唐云燕喜滋滋地清点着东西,压低声音对周景兰道:“景兰,你看!这炭火,这银子,不都有了么!”
周景兰随手拈起一块红萝炭,指尖感受到那细腻坚硬的质地,唇角逸出微笑,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你看,东西这不就来了么。”
赤薇忍不住小声赞叹:“美人真是神机妙算……”
周景兰瞥了她一眼,眼神平静无波:“在这宫里,想要活下去,活得好,光等着别人施舍可不行。”
当晚,朱祁镇果然又来了。他站在长安宫门外,夜风有些凉,吹得他心头的火苗一窜一窜的。
“朕来看看你面色可好些了。”他对着紧闭的宫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门内沉默了片刻,传来周景兰略带虚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
“谢万岁爷挂心。只是嫔妾今日服了药,昏沉得厉害,实在不宜面圣,恐病气冲撞了圣驾……还请万岁爷回銮。”
“你……”朱祁镇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堂堂天子,连续两夜被同一个女人拒之门外!
他几乎能想象出身后随侍内监们低垂着头,那强忍笑意的模样。他气得想踹门,最终却只是狠狠一甩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回宫!”
第三天,朱祁镇不再亲自前往。他直接派了司礼监随堂太监蒋冕,带着两名健壮的内侍,径直到了长安宫。
“周美人,万岁爷口谕,请您即刻前往乾清宫见驾。”蒋冕面无表情,语气却不容置疑。
周景兰心中了然,该来的总会来。她略整了整衣衫,神色平静地跟着蒋冕走了。
乾清宫西暖阁内,灯火通明。朱祁镇正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站在一幅巨大的疆域图前。王振尖细的嗓音在殿内回响:
“万岁爷,定西侯蒋贵、靖远伯王骥已整军待发。思任发那厮败走缅甸后不知收敛,竟敢再次寇边,实乃藐视天威!此次征讨,必能一举荡平麓川、缅甸,扬我大明国威!”
朱祁镇看着地图上西南边陲那个小小的点,眼神灼灼,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急于证明自己的热切:
“太宗皇帝五征漠北,父皇平定汉王之乱,皆是不世之功。朕继位以来,四海升平,正需此等战功,以告慰列祖列宗!”
周景兰被引至御座旁静立,恰好听到这番对话。
她不懂什么军国大事,只听到征讨、荡平的字眼,眼前仿佛浮现出沙场白骨,烽火连天。
那些边疆将士,也是父母生养,为了皇帝这证明自己的念头,便要马革裹尸,埋骨他乡……她心头不觉泛起一丝寒意。
再看那王振,一个宦官,谈及征战竟也如此意气风发,无非是想借着皇帝的功绩,压过那些瞧不起他们内宦的文官一头,好叫他的万岁爷脸上有光。
想到这里,她觉得这场景既荒谬又可笑,唇角不受控制地微微牵动了一下。
“你笑什么?”
朱祁镇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一闪而逝的笑意,猛地转过头来,语气带着被打断的不悦和审视。
他这才仔细看她,只见她面色红润,眼神清亮,哪里还有半分病容?心头火起:
“周景兰!你竟敢装病欺君?!”
周景兰心头一跳,面上却迅速换上惶恐,垂首道:
“万岁爷明鉴,嫔妾岂敢装病?前些日确实受了惊吓,心神不宁,一直在用药调理身子。若不好生将养,病恹恹的,又如何能……能伺候好万岁爷呢?”
她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羞怯。
朱祁镇被她这话噎了一下,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那股火气莫名散了一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别扭的情绪。
他哼了一声,别开脸,语气硬邦邦的:“谁要你伺候!”
周景兰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得计的光芒,心中暗道:上钩了。
朱祁镇没好气地指了指御案旁的一个锦墩:“既然病好了,就在边上伺候笔墨!朕何时歇息,何时再派人送你回去!”
周景兰依言安静坐下。朱祁镇不再理她,继续与王振商议。
“王先生,粮草辎重可已齐备?”
“万岁爷放心,奴婢已督促户部加紧办理,绝不敢耽误大军行程……”
周景兰听着他们讨论如何调兵遣将,如何保障后勤,心中那点寒意愈发浓重。
她虽不懂朝政,却也模糊地觉得,一个明君,光有雄心壮志是不够的,更要有仁心,有驾驭群臣、明辨是非的心术。眼前这位少年天子,似乎更在意的是功业本身,而非功业背后的代价。
许是觉得气氛沉闷,朱祁镇忽然想起她方才的笑,又问道:“你方才到底在笑什么?”
周景兰抬起眼,目光纯净,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懵懂:
“臣妾……臣妾只是觉得,麓川这个名字好生奇怪,不知是何处?听起来像是山野之地。”
朱祁镇见她果然不懂,一种展示权威和学识的欲望油然而生。他招招手,示意她近前,指着地图上云南以南的一片区域:“喏,就是这里,滇西南边陲,皆是未开化的土司之地。”
周景兰凑过去,佯装第一次见到如此详尽的地图,她睁大了眼睛,目光从麓川那个小点,缓缓扫过代表着大明疆域的、无比辽阔的淡黄色区域,一直延伸到北方的沙漠,东方的海洋。
她用手虚划了一下,发出由衷的、带着震撼的惊叹:“天啊……原来,我们大明的疆域,竟有这般广阔!”
她这毫不掩饰的惊叹,极大地取悦了朱祁镇。他顿时觉得胸怀为之一阔,方才讨论军务的肃杀之气也淡了些,带着几分得意对王振道:
“王先生你瞧,她倒是识得朕江山壮阔!”
王振立刻赔笑,谄媚道:
“万岁爷承祖宗基业,开盛世太平,四海宾服,疆域之广,自然非前朝可比。周美人虽居深宫,亦能感受天朝上国之气象,正是万岁爷德被万物之兆啊!”
朱祁镇被捧得身心舒畅,又开始对周景兰,更多的是对王振,指点江山,夸夸其谈起来,从太祖太宗讲到父皇仁宗,再讲到自己的抱负。
周景兰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声,心思却飘远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皇帝,心中暗忖:
他要证明自己,他要赫赫战功,他要万里疆域……可他是否看得见,这紫禁城的方寸之间,那些无声的厮杀与挣扎,同样惊心动魄?
突然,殿外内监通传高美人不好了,让万岁爷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