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医院特级监护区的走廊空旷得能听见呼吸的回音,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和神经修复液特有的、微甜又冰冷的味道。
窗外,沧南市的晨光穿透铅灰色的云霭,在单向玻璃上晕开一层模糊的金,昨日的冲天光焰与震爆声,被这静谧过滤成遥远而不真切的回音。
司小南把最后一块削得奇形怪状的苹果塞进自己嘴里,腮帮子鼓鼓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并排躺在维生舱里的两个人。
路明非的维生舱泛着柔和的浅蓝色光晕,营养液如同有生命的琼脂包裹着他,只露出戴着呼吸面罩的脸。
旁边林七夜的舱体则是淡金色,丝丝缕缕温暖的光流正缓缓渗入他体内。
主治医师推门进来,电子病历板悬浮在他身侧。他看了看监测数据,又瞥了眼坐在小板凳上啃苹果的司小南,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点无奈和纵容。
“路明非的情况比预想的好。脏器轻微灼伤和神经过载正在快速修复,这种恢复力…简直不像人类。预计四十八小时内就能脱离维生,转入普通观察。”他手指在光屏上划动,调出林七夜的数据,
“林七夜是精神力过度透支引发的枯竭性休克,静养几天,精神力自然会像泉水一样重新蓄满。”
司小南从膝盖上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熬夜的困倦,但眼睛亮了一下:“听见没明非?医生夸你比小强还抗造!”她对着路明非的维生舱做了个鬼脸,声音带着刻意放大的轻快。
舱内的人依旧毫无动静,只有生命体征的光点平稳地跳跃。
她又转头,手指隔空点了点林七夜那边的舱壁:“七夜你也赶紧的!红缨姐放话了,等你醒了要特训,拿你当移动充电宝使!”语气是熟悉的调侃,试图驱散病房里过于沉重的寂静。
时间在维生液无声的循环和监测仪恒定的“滴——滴——”声中,被拉扯得粘稠而漫长。窗外的云层散开些,天光渐亮。
“噗嗤——”
轻微的泄压声打破了宁静。浅蓝色维生舱内,液面开始缓慢而坚定地下降,如同退潮的浅滩。
司小南瞬间丢开平板,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弹起来,扑到控制面板前,指尖悬在红色的紧急呼叫按钮上方,屏住了呼吸。
液面降到胸口位置,路明非的睫毛开始剧烈地颤动,如同被强风撕扯的蝶翼。喉间溢出被液体阻隔的、破碎的呻吟。呼吸面罩下的胸膛起伏幅度明显增大。
“明非?”司小南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舱内,路明非猛地睁开了眼睛。
初时,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茫然的、被强光刺激出的水雾,瞳孔涣散,无法聚焦。
他像溺水者刚刚被拖回水面,本能地汲取着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维生液残留的湿冷感。
视线在刺目的无影灯、强化玻璃的舱壁、和舱外那张写满紧张与关切的圆脸上缓慢移动,最后落在旁边淡金色光流包裹的林七夜身上。
没有惊慌失措的询问,没有劫后余生的茫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抽离的审视。他在感受。
感受肺叶深处残留的、闷烧般的钝痛;感受四肢百骸如同被拆散又勉强拼回的沉重与酸软;感受大脑核心区域那持续不断的、使用过度的灼热与滞涩感。
每一丝痛楚,每一分无力,都是昨日那场禁忌爆发的清晰回响,是力量透支后身体发出的、不容忽视的账单。
司小南看着他眼神从混沌到清醒,再到那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心头莫名地一紧。
她迅速按下按钮,维生舱盖无声滑开。冰冷的空气涌入,路明非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想吐吗?哪里最难受?”司小南的问题又快又急,伸出手想去扶他,又怕自己毛手毛脚碰疼了他,指尖在空中犹豫地蜷缩着。
路明非没有立刻回答。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连接输液管的手,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械臂。
手背上残留的营养液在空气中迅速干涸,留下紧绷的触感。他尝试着屈伸手指,指关节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还行。”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带着维生液浸泡后的粘腻感。
他试着用手肘撑起身体,手臂肌肉却传来一阵不受控制的痉挛,身体晃了一下。
“别乱动!”司小南立刻上前,手臂稳稳地托住他的后背和肩膀,小心地将他挪出冰冷的舱体,安置在已经自动升起的病床上。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平日活泼截然不同的谨慎和力量感。
路明非靠在床头,闭着眼,急促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胸腔的闷痛随着每一次呼吸起伏。
身体的虚弱感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刷着意志的堤坝。然而,就在这疲惫的深处,一股冰冷的暗流在意识深处汹涌。
路鸣泽。那张带着洞悉一切、掌控一切、又故意伪装着天真无邪的笑脸,清晰地浮现出来。那句轻飘飘的“狼狈呀”,如同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他最不堪的虚弱时刻。
他来了。他看见了。他像最耐心的猎手,在最完美的时机出现,用冰淇淋和棒棒糖的糖衣,包裹着最精准的观察。
他看到了君焰压缩后的反噬波纹,看到了时间零强行延展在神经上留下的焦痕,看到了王权领域超载对脏器造成的无形裂痕,更看到了那融合了炽天使神力、撕裂规则的一击后,这具身体从内到外崩坏的每一个细节。
这不是探望。这是“验收”。是债主在检查抵押品的损耗程度。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被彻底窥视的寒意,瞬间冲上头顶,甚至短暂地压过了身体的剧痛。路明非放在被子下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纯棉的床单在掌心皱缩,发出细微的呻吟。
“路明非?”司小南看着他骤然抿紧的、失去血色的嘴唇,和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阴翳,心又提了起来,“你脸色好白!是不是哪里疼得厉害?我叫医生来看看吧?”她凑近了些,声音里是纯粹的担忧。
路明非眼睫微颤,深吸一口气。那口冰冷的、带着怒意的气息在胸腔里打了个转,再睁开眼时,眼底翻涌的寒意已被强行压下,深潭般的幽暗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他甚至试图扯动一下嘴角,虽然那弧度微小得几乎看不见。
“真没事。”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那份刻意压制的冷硬消散了,多了点疲惫的无奈,“就是…有点累。小南姐麻烦给我倒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