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墙上那个巨大的“静”字上,眼神深邃,仿佛在无声地交流。
不知过了多久,蒲团上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门口的老和尚,眼中那丝暴戾瞬间隐去,只剩下纯粹的恭敬。他站起身,动作轻盈无声,对着老和尚深深一揖:“大师。”
“曹渊施主,”老和尚双手合十,微微颔首还礼,声音平和舒缓,如同古刹的晨钟,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您的信来了。”
他从宽大的僧袍袖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只封着普通火漆的信封,递了过去。
少年——曹渊,伸出修长却指节分明、布满薄茧的手,稳稳地接过了信封。
他的动作很轻,仿佛那信封重逾千斤。
他拆开火漆,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纸,
就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光,仔细地阅读着。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捏着信纸的指尖,却微微泛白。
“沧南……”他低低地念出那个地名,声音干涩沙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
他抬起头,望向老和尚,那清澈眼底深处的疲惫和茫然再次浮现,“大师……您觉得……我是否该去?”
那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依赖和迷茫,与他眼底深藏的锋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和尚的目光落在曹渊脸上,又缓缓移向他身后墙上那个蕴含着惊世杀意的“静”字,最后落回少年身上。
他的眼神充满了悲悯与智慧,仿佛看穿了曹渊内心所有的挣扎与恐惧。
“施主,”老和尚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过人心。
“您已在这古刹青灯之下,静心涤虑五载有余。老朽观你气息,心魔虽未根除,却已被佛法伟力镇压于灵台深处,敛而不发。五载枯坐,非是逃避,而是积蓄。”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
“然,杀生是孽,救世是功。功过相抵,方得自在解脱。若一味枯守于此,纵使再坐数十年,那孽……终究是孽,如影随形,刻于魂魄。施主,是时候放下心中枷锁,走出这方寸之地了。”
老和尚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曹渊的心坎上。
他身体微微一震,眼中挣扎之色更浓,但那份深藏的疲惫似乎被驱散了一些。
他沉默着,禅房内只剩下两人悠长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山风。
许久,曹渊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迷茫终于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决断。
他双手合十,对着老和尚再次深深鞠躬,腰弯得很低,带着发自内心的感激:“多谢大师开导。”
“曹渊施主,”老和尚待他直起身,又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凝重,“临行之前,老朽尚有一言相赠。”
“大师请讲。”曹渊神色一凛,洗耳恭听。
“你此行前往沧南,命星晦暗不明,吉凶难测。然,卦象却显,或有‘贵人’临身之机。”
老和尚闭目,手指捻动念珠的速度快了几分,仿佛在感应着无形的天机,
“若能抓住此一线机缘,非但此生血孽可消,沉疴尽去,更可能……得证菩提,修成正果。”
“贵人?”曹渊眉头微蹙,清俊的脸上露出困惑,“敢问大师,这‘贵人’……可有特征可循?”
老和尚并未睁眼,只是口中缓缓吐出十六个字,字字清晰,如同古钟长鸣,带着一种玄奥难言的韵律,回荡在简陋的禅房之中:
“双木立身,八神去一,入夜十载,渡我世人。”
话音落下,他双手合十,低眉垂目,庄严地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禅音袅袅,字字句句如同烙印般刻入曹渊的心底。
他仔细咀嚼着这四句偈语,眼中疑惑更深,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将这十六个字牢牢记住。
他再次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弟子谨记。”
“善哉。”老和尚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曹渊直起身,目光越过老和尚的身影,投向禅房外。
山风凛冽,卷动着枯枝败叶,云海在远处山巅翻涌奔腾,气象万千。
一股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情绪——一种混杂着忐忑、决绝和一丝微弱希冀的情绪——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中悄然泛起波澜。
他深吸了一口山中清冽而冰冷的空气。
然后,他对着老和尚,也对着这间囚禁了他五年灵魂的禅房,对着墙上那个力透纸背、镇压着他无边孽业的“静”字,平静而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
“既然如此……我去也。”
山风呼啸,卷起他灰色的僧袍衣角,猎猎作响。
那瘦削却挺直的背影,一步步踏入门外翻涌的云海与未知的风暴之中,像一柄即将出鞘、重归尘世的染血利刃。
……
沧南市郊。
风是这里的常客,裹挟着湿润的土腥气,掠过茂密的野草,发出低沉的呜咽。
举目四望,除了铅灰色的天穹和远处起伏的地平线,便只剩下这片突兀出现的钢铁堡垒——守夜人沧南新兵集训营。
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卧在山林之中。高耸的钢板围墙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顶端缠绕着通电的铁丝网,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不祥的微光。
巨大的探照灯无声地扫视着营地外围的每一寸土地。
营地内部,整齐划一的营房、训练场、障碍区、模拟街区……所有设施在极短的时间内拔地而起,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效率和不容置疑的军事化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新金属的冷冽、油漆的刺鼻和泥土被反复碾压后散发的尘埃味,混合成一种生硬而肃杀的氛围。
嗡隆隆隆——!
巨大的轰鸣声撕裂了荒原的寂静,由远及近,如同滚雷碾过天际。
几架墨绿色的重型武装运输直升机,机身线条粗犷刚硬,如同迁徙的钢铁巨鸟挟着狂暴的气流,缓缓降落在营地外围的临时停机坪上。
螺旋桨卷起的飓风瞬间化作一场小型沙暴,野草被连根拔起,碎石尘土如同沸腾般狂舞,狂暴的气流抽打在人的脸上,生疼。
机坪边缘,几名早已在此等候的军官和教官,如同扎根于大地的礁石。
他们穿着笔挺的守夜人制式作训服,肩章在狂风中纹丝不动,身体绷得笔直,双脚稳稳钉在地面,任凭风沙扑面,眼神锐利如鹰,死死锁定那缓缓开启的舱门。
舱门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打开,袁罡迈步走下舷梯。
狂风向他扑来,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袁罡目光扫过在场的军官,最终投向远处那座钢铁巨兽般的营地轮廓。
“啪——!”
整齐划一,如同金铁交鸣!所有肃立的军官同时抬手敬礼,动作标准得如同复刻,手臂绷直,五指并拢紧贴帽檐,目光灼灼地聚焦在袁罡身上。
中气十足的吼声穿透了螺旋桨的轰鸣,带着铁血的味道:
“首长好!!”
袁罡走到为首的一名军官面前,目光如电般扫过众人沾满沙尘却依旧刚毅的脸庞,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集训营,都建好了吗?
报告首长!为首的军官声音洪亮。集训营主体及配套设施已按标准建设完毕,生活区、训练场、战术模拟中心、医疗所、禁墟测试场、物资仓库全部就绪。”
“警戒哨卡已部署至周边十里,以最高军事戒备等级运行,保证一只未经授权的苍蝇都飞不进来,请首长验收!
“嗯。”袁罡的回应只有一个简洁的音节,目光却已投向营地深处,他边走边看,步伐沉稳,速度不快不慢。
身后,几名核心教官立刻快步跟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首长,这是今年所有确认报到的新兵详细名单及初步评估报告。”一名负责文职的军官小跑着追上来,双手递上一份厚厚的、用牛皮纸袋封好的文件。
袁罡停下脚步,接过文件袋。动作依旧平稳,手指修长有力,指关节处有长期握枪磨出的厚茧。他撕开封口,抽出里面雪白的打印纸。纸张在冷风中发出哗啦的轻响。
他的目光落在第一页顶端的几个名字和标注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拿着名单的手指,指腹微微用力,纸张边缘被压出一道浅痕,随即又恢复平整。他身后那些伸长了脖子想偷瞄的教官,只看到他宽阔而纹丝不动的肩背。
“怎么了首长?”一位资历较老的教官忍不住低声询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能让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袁副队出现一丝微澜,这名单上到底有什么。
袁罡没有立刻回答。他保持着低头看名单的姿势,眼神在纸面上快速而平稳地移动着。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风穿过营房间隙的呼啸声和远处隐约的机械作业声。
目光扫过第二页第一行。
“百里涂明”——广深市,百里集团。
袁罡的瞳孔猛的收缩了一下。百里家……那个富可敌国,掌握着大夏近半尖端禁物流通,甚至能影响守夜人高层决策的庞然大物。
那个被称为“禁物博物馆”的家族,他们的嫡系小太爷,不好好在广深的温柔乡里挥霍人生,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体验生活?
身后的几名教官也好奇地凑近了些,当他们看清那个名字时,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百……百里家的小太爷?真是那个百里?一个年轻些的教官声音都有些变调。
除了那个百里家,还有哪个百里能让我们这么紧张?另一名资历较老的教官脸色凝重,这下麻烦了,金疙瘩啊,磕了碰了都是大麻烦!
训练强度怎么办?万一他受不了……回去告状,我们会不会……
放屁!袁罡猛地抬头,眼神如同出鞘的利刃,冰冷地扫过说话的教官,那股久经沙场的铁血煞气瞬间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守夜人!不是他百里家的后花园!更不是托儿所!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淬火的钢钉砸进地面:
只要踏进这座集训营的大门,穿上这身作训服,所有人!都只有一个身份——新兵!没有家世!没有背景!没有特权!
他环视众人,眼神锐利如刀:
该怎么练,就怎么练!该流的汗,一滴不能少!该受的苦,一点不能缺!练废了,我担着!练死了,我偿命!但谁敢给我搞特殊,搞区别对待,搞阳奉阴违……
袁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老子第一个扒了他的皮!把他塞回娘胎里重造!听明白了吗!
是!首长!众教官心头一凛,齐声大吼,再无半分犹豫。袁罡的强硬态度像一剂强心针,驱散了他们心中的惶恐。
袁罡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回名单上,心中的沉重感却丝毫未减。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继续往下看。
“林七夜”——沧南市,禁墟序列:003【凡尘神域】(炽天使米迦勒代理人)
“路明非”——禁墟序列:未知(综合评估:序列外·超规格存在)(尼德霍格代理人)
这两个名字的出现,让袁罡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神明代理人!而且是两位!炽天使米迦勒!还有……灭世之龙尼德霍格?!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新兵”了,这简直是行走的核弹头,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巨大的战略价值和……同等巨大的潜在风险。
袁罡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焦头烂额收拾残局的场景。
他强迫自己冷静,继续看下去。
“安卿鱼”——禁墟序列:未知(【唯一正解】),评估等级:超高危(解析与重构)
“楚子航”——禁墟序列:未知(多重能力复合),评估等级:超高危(刀术\/火焰\/战术S+)
又是两个“未知”,两个“超高危”!袁罡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那个叫安卿鱼的,资料里提到他能解析甚至改造禁墟,这能力闻所未闻。
还有楚子航,那个被沧南136小队评估为“战场机器”的家伙,序列未知却拥有多项S+级能力……
他的目光继续下移,手中的红笔无意识地开始圈画,动作却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一个个名字,一项项标注,如同重锤般敲打在袁罡以及身后教官们的心头。
神明代理人、序列外存在、战力S+、全新解析禁墟、还有背景通天的财阀继承人……这哪里是新兵名单?这分明是一份汇集了各种“妖孽”和“麻烦”的怪物图鉴!
袁罡虽然内心波涛汹涌,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把名单复印几份,分发到各分队主官手里。重点标注人员,按预案加强关注。”
将名单递还给身后的军官,袁罡走到一处高地的边缘,俯瞰着下方巨大的综合格斗训练场。崭新的合金地板反射着清冷的光,各种器械森然排列。
他从作训服的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取出一只香烟,火柴划过磷纸,“嗤”的一声轻响,橘黄色的火苗在风中顽强地跳跃了一下,点燃了烟。
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再缓缓吐出,融入凛冽的晨风里。
“首长……”负责名单的军官硬着头皮追上来,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这阵容……前所未有啊。我们……我们真能镇得住吗?万一……”
他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万一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袁罡没有回头,只是又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不定。
“守夜人,不是托儿所,也不是度假村。”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穿透风声清晰地传入军官耳中,“既然来了,就是兵。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守夜人的规矩,就是铁律。”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名字,尤其在“路明非”、“楚子航”、“林七夜”、“安卿鱼”、“曹渊”、“百里胖胖”、“沈青竹”几个名字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决断。
“至于镇不镇得住……”袁罡弹了弹烟灰,火星飘散在风中,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可怕,“联系上京总部。”
军官一愣:“联系总部?请示?”
“不。”袁罡将最后一口烟吸尽,烟头在鞋底碾灭,动作干脆利落,不留一丝火星。他抬起头,望向北方铅灰色的天空,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云层,直达那座权力中心。
“以我袁罡的名义,申请特殊调令。”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请【假面】小队,立刻抽调人手,赶赴沧南集训营。”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冰冷如铁:
“告诉他们,这里有‘妖孽’需要‘照看’。让他们……带齐家伙。”
风,更大了。
卷起袁罡脚边那点微不足道的烟灰,瞬间消失无踪。
他站在高地,身影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挺拔、孤绝。
这一次集训要……热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