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海无岁月。
天赐已记不清自己在这片死寂之海中停留了多久。手背上的冥海印记,代表引渡数量的古老符文已累积至“叁万柒仟八百二十一”。每一次光芒闪烁,都代表一个灵魂获得解脱,也代表他心灯之力的一次精微运转。
持续的引渡如同最严苛的修行。他的心神在无数次深入残魂执念、构建希望景象的过程中,变得愈发坚韧与敏锐。心灯的光芒更加凝练,原初灰光与心灯火芒的交融也越发浑然一体,那株灵犀幼苗更是茁壮成长,叶片舒展,道纹流转间,对万物心念的感知已达到一个全新的境界。
他甚至开始能够模糊预感到哪些区域存在“合格”的残魂,引渡效率大大提升。整个过程仿佛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韵律,洗涤、超度、印记计数,周而复始。
然而,就在他引渡完第三万七千八百二十一个残魂,准备寻找下一个目标时,一股截然不同的、异常沉重且“粘稠”的执念波动,如同水底暗礁般,突兀地撞入了他的感知。
这股执念并非寻常的怨恨或牵挂,它更像是由无数细碎的、充满恶意的念头强行糅合而成的聚合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与阴冷气息。其中,天赐竟隐约感觉到一丝……熟悉的法力残留?
他心神一凛,谨慎地靠近。
在无数浑噩残魂的深处,一团格外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的黑影静静悬浮着。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是一滩不断蠕动、试图凝聚又不断溃散的污泥。与其他残魂不同,它似乎保有某种低级的“意识”,并非茫然徘徊,而是如同潜伏的毒蛇,散发着择人而噬的恶意。
当心灯的光芒触及这团黑影时,一股强烈无比的抗拒与憎恨意念猛地反扑过来!
“杀……杀光……逆贼……荣华富贵……”
混乱的碎片中,夹杂着权谋、背叛、酷刑、以及对某个特定人物的刻骨诅咒。天赐甚至“看”到了模糊的景象——官袍、刑场、一个老妇人凄厉的呼喊,以及……养母周婆婆那张布满皱纹却坚毅的脸!
“赵德庸!”天赐瞳孔骤缩,瞬间认出了这股执念的源头!
这正是那个害死养母周婆婆、曾为鬼帝爪牙的县令赵德庸!当初他亲手剜出其幽冥之瞳,亲眼见其化作飞灰,没想到此人怨念如此深重,残魂竟坠入冥海,还与其他恶念融合,变成了这般模样!
滔天恨意瞬间涌上天赐心头!养母惨死的画面清晰浮现,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至今未曾磨灭。他周身心灯光芒暴涨,金红火焰剧烈升腾,燎原剑意几乎要透体而出,将这团承载着血仇的污秽执念彻底斩灭、净化!
就在剑意即将勃发的刹那,他手背上的冥海印记骤然传来一股冰冷的刺痛,如同警钟,瞬间浇熄了他沸腾的杀意。
冥主漠然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回响:“引渡十万仍存一丝善念或强烈牵挂之残魂……”
赵德庸的残魂,有善念吗?显然没有!它是由最纯粹的贪婪、残忍、背叛与怨恨构成。
它有强烈牵挂吗?有!但它牵挂的是生前的权势、富贵,以及未能完成的恶行!这种“牵挂”,绝非冥主所认可的那一种。
按照冥主的规则,赵德庸这种彻底被恶念吞噬的残魂,不在引渡之列,只配在这冥海中永恒沉沦,直至最终被死寂同化,彻底消散。
天赐的拳头紧紧握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理智告诉他,不应该在这团污秽上浪费丝毫心力,甚至应该远离,以免被其恶念污染。完成十万引渡,救回母亲,才是首要目标。
但情感却在疯狂咆哮——就是这个恶贼!就是这个孽障!害死了视他如己出的养母!此仇不共戴天!如今仇人残魂就在眼前,难道要因为什么狗屁规则,就眼睁睁放过他?让他继续存在,哪怕是以这种痛苦的方式存在?
杀,还是不杀?
遵循规则,无视这团恶念,继续自己的引渡之路?
还是遵从本心,动用力量,将这血仇之魂彻底湮灭,告慰养母在天之灵?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锋,引动周身气息起伏不定。心灯的光芒也因此明暗闪烁,映照着他脸上挣扎的表情。
那团属于赵德庸的恶念聚合体似乎也感应到了天赐剧烈的情绪波动和那熟悉的仇恨,它蠕动着,发出无声的、充满恶毒的挑衅,仿佛在嘲笑天赐的犹豫。
天赐死死盯着那团黑影,养母周婆婆临死前护在他身前的画面,与眼前这团污秽不断交替闪现。仇恨的火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缓缓抬起了手,心灯之力在掌心凝聚,炽热的高温让周围的冥海水都微微沸腾起来。毁灭它,只需要一瞬!
然而,就在力量即将喷薄而出的前一刻,他看到了自己手背上那已累积至三万余的印记。那每一个数字,都代表着一个被他亲手洗涤执念、送往解脱的灵魂。那些灵魂中,有牵挂孩子的母亲,有思念故乡的游子,有遗憾未了的文人……他们都在他的帮助下,获得了安宁。
若他此刻因私仇而动用引渡之力行灭绝之事,那他与那些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残魂有何区别?他与赵德庸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恶徒,在“执念”的本质上,又相差多少?
“仙凡之隔,不敌人心之恶。” 影七临终前的遗言悄然浮现脑海。
人心之恶,不仅在于赵德庸的贪婪残忍,也在于被仇恨驱使、不顾一切的自己。
若他今日因仇恨而违背冥海规则,即便冥主可能因他已完成部分誓言而不会立刻严惩,但他的道心,必将留下裂痕。这裂痕,在未来的修行路上,尤其是在面对心魔劫时,可能会成为致命的弱点。
更重要的是,他想起养母周婆婆的性情。那位善良坚韧的老人家,一生与人为善,即便遭遇不公,也从未教导过他要以暴制暴、冤冤相报。她若在天有灵,会希望看到自己被仇恨吞噬吗?
天赐周身澎湃的力量,一点点平息下来。那抬起的手,也缓缓放下。
他眼中的赤红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释然。
他不再看那团依旧在散发恶念的赵德庸残魂,仿佛它只是一块冥海中随处可见的、令人厌恶的礁石。
“你的惩罚,早已由这冥海赋予。”天赐低声自语,更像是对自己内心的一种交代,“永恒的沉沦与逐渐消散,才是你应得的结局。我的手,不应再为你而染尘埃,哪怕只是灵魂的尘埃。”
他转身,心灯光芒恢复稳定,不再有丝毫波动。他主动切断了与那团恶念的所有感应,将注意力重新投向那些闪烁着微弱善念或纯净牵挂光芒的残魂。
他选择了遵循规则,放下了即刻复仇的执念。
然而,就在他心神放松,准备继续引渡下一个目标时,异变再生!
那团赵德庸的恶念聚合体,似乎因为天赐的“无视”而变得更加狂躁!它猛地膨胀开来,不再满足于悬浮,而是如同失控的病毒,疯狂地扑向附近几个刚刚被天赐筛选出来、准备引渡的、散发着微弱善念的残魂!
它要污染它们!吞噬它们!将这些即将获得解脱的灵魂,也拖入永恒的黑暗!
“你敢!”
天赐勃然大怒!他可以放下私仇,不亲手毁灭这团恶念,但绝不容许它破坏自己的引渡,伤害那些无辜的、等待解脱的灵魂!
这一次,他的出手再无丝毫犹豫!
心灯光芒化作一道凝练无比的金红锁链,后发先至,瞬间缠绕在那团恶念聚合体之上!锁链上不仅有心灯的净化之力,更融入了原初灰光那调和、平衡的特性!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冰水,恶念聚合体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啸,剧烈挣扎,试图污染锁链。但心灯与灰光的力量层次远高于它,它的挣扎只是徒劳,反而被锁链越缠越紧,其扩张和污染的趋势被强行遏制。
天赐没有将其彻底净化——那依然有违“引渡”的本意,且可能消耗过大。他只是以强大的力量,将这团恶念牢牢禁锢、封印在原地,如同在冥海中打下了一个耻辱的标记,让它再也无法移动分毫,只能永远停留在那里,承受着心灯与灰光的持续灼烧与镇压,直至其能量耗尽,彻底湮灭。
这或许,是比直接毁灭更漫长的惩罚。
处理完这个插曲,天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感觉心神竟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放下了一块压抑已久的大石,道心变得更加通透圆融。手背上的印记微微发热,似乎连冥海法则,也对他刚才的选择与处置,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认可。
他不再停留,继续投入到引渡的工作中。
时间继续流逝,印记上的数字稳定而坚定地向上攀升。
四万……五万……六万……
当他成功引渡完第八万个残魂时,他停了下来,并非力竭,而是通过灵犀之种,他接收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跨越了空间阻隔的意念传讯。
讯息来自北荒,来自那株与他心神相连的通天藤。
意念中的画面模糊而急促:北荒封印再次剧烈波动,魔气冲天,隐约可见九天玄女与众天兵结阵苦守,形势危急!而更让天赐心神一震的是,在传讯的最后瞬间,他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母亲九公主的身影——她似乎已苏醒,正与苏云裳一同,朝着封印波动的核心区域赶去!
母亲醒了!但她要去危险的核心区域!
天赐的心瞬间揪紧!冥海引渡虽重要,但母亲的安危更是他无法放下的牵挂!北荒形势恶化,魔神蠢蠢欲动,母亲刚刚恢复,怎能再涉险境!
他看了一眼手背上已过八万的印记,又“望”向冥海那无边无际的深处。
还差近两万!
是继续留在此地,尽快完成誓言再赶回北荒?还是立刻中断引渡,先行返回母亲身边?
新的抉择,如同冰冷的冥海水,再次将他包围。